太爷爷

　　前天晚上在家里，我妈和舅妈聊着天儿，我和老爹在旁边抽烟，无聊翻了翻小说，手机的时间时间还停在3月21日，我愣了愣说：太爷爷明天就去世十年了。我妈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只记得是春上，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只是记得罢了。
　　十年前的三月22日，我正五年级，那个下午似乎黄昏无限，我背着哥哥背过的皮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春天的气味飘在四处。回家必经之路上的实验小学旁边还没建起幼儿园，尚是一块略显广阔的田地，油菜花儿肆意的开着，我的书包里几本书胡乱皱着，只有从方便面里收集来的水浒卡片整整齐齐。油菜花旁长着些杂草，路右侧的小沟里趴着些花儿，春风不响，缤纷着的颜色在歌唱。
　　家前同是一片田野，那时候似乎受了美特斯邦威广告的影响从不走寻常路，不喜欢沿着水泥路走出去，总是穿过田野跳上坎，那坎大概一米来高，底下是一堆常年长着青苔的红砖，上面是没有抹匀的水泥，那是两户人家的地基，但在我的童年里，那是我的跳板，我的玩具，见证着我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那个坎也发挥过神奇的作用，怀孕的班主任准备到我家家访的时候我带她走到坎前，令她望而却步让我逃过一次父母的责骂，后来讲起来都是桌上的笑谈罢了。
　　那个下午，我跳下坎的时候，家对面四处是人，舅舅的家门口支起了小棚，妈妈在倒茶水，身为长孙的舅舅见了来人便跪下，我并不知道30米外的家出现了什么变故，我像是仪式的观望者，正穿过田野踩着干涩的泥土向圣坛凑近。我妈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你去世了的时候，我并不那么悲伤，只是略微记得前几天你躺在吱吱响的床上喝了一点点我给你倒的热水，摸着我的头发，眼睛睁不太开，用手指着屋角的箱子，那里面儿有银元，粮票，老房门上精致的锁，还有一双银筷子，后来长辈们分的时候我才知道里面儿是什么。记忆里那天也没有寻常的事情，晚上似乎飘了点儿雨，后面儿帮厨的村邻中了个六合彩的大奖，我在你棺前磕头敬香，膝盖跪在软软的沾了些香灰的垫子上，头贴在水磨石上，棺材下放着碗点着油灯，那时候舅妈家还没装修，你的灵堂正中是块蓝色的大玻璃，四周的一切深邃又空灵。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的糯米排骨第二天拉肚子拉个不停，挨了我妈一顿臭骂。
　　冬天的时候你穿着军大衣，带着毡帽儿，坐在火炉旁，二两酒的小玻璃杯里装着20块钱一大壶的酒，花生米在火炉上翻来滚去烫出一股奶香味儿，窗外白雪落竹林，花生和着酒饮，别有风味。那时候光伏的能量还未被开发的那么强大，冬天家里的水温无非20多度，我时常拖着红盆拿着毛巾到舅妈家里洗澡，你坐在旁边抽着烟，长长的烟筒晃来晃去，都是儿时记忆里深刻的模样。你爱看战争片，看到日本人被杀就念叨几句，你的嗓音低沉沧桑我时常听不太清，但我看得出你清瘦面颊上萎缩的面部肌肉绽放的颤动，那是笑容也是欣喜。你是20年出生的，经历了一个战火不绝理想未死的时代，有过饥荒，抓过壮丁，你在长江边上当过纤夫，你时常念叨的日本人要打过来，你们往很多船上装东西特别苦，我想你的那段儿经历应该是“宜昌大撤退”吧。太太带着年纪还小的外公嫁给了你，放在今天就是组合家庭，今天这个时代这样的家庭尚且被风言风语包裹着，何况还是蒙昧的从前位置还是偏僻的农村，你也受过嘲笑与奚落，忍受过他人的责难与羞辱吧。你用勤劳的汗水养活了孤儿寡母也就是我的太太与外公，后来外公生下了四个儿女，我才得以成为你的曾孙来到这个世界。
　　你死的第二年，你亲手种下的竹子开花死去，那杆长烟筒也不知所踪，空气里只剩下过滤嘴香烟的味道再不似旱烟浓烈呛鼻，大家想起你的时候也多半是饭局之上笑谈之中，诸如舅舅穿着喇叭裤被你拿剪刀剪掉的故事，人民公社的时候你当仓库管理员抓粮仓里的大老鼠改善家里伙食的故事，还有你冬天连绵不绝的鼻涕，晒太阳时候标配的一缸浓茶，还有一想起来就想笑的你同辈人给你取的外号“熊狗子”。
　　你活了85岁，死于肝癌，那时癌细胞已然扩散，你吃不下任何东西，你是活活饿死的，生于饥荒死如饿殍，你的一生就像写文章常用的总分总一样，单调又似乎迸发着力量。微博上时常有你听过最好听的名字之类的问题，下面的评论满是爱情、少女心、英雄梦，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是你的：熊圣传。圣人衣钵我辈当传，慨然苍凉又潇洒至极，如环佩交错空灵悦耳，又似激歌月下浪淘千沙。
　　我妈说你给太爷爷写篇文章，清明烧给他。悼文自古都是文言，那些工整的句子带典的炫技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跟你碎碎念，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你走了10年了，时间是如此快，像是春游时被杂草割出的伤口般难以察觉，渗血时毫无痛感，结痂后发现反而难过异常。偶尔想想活到今天你已95岁，你百岁之年看到我结婚的该多好，那我们就该是百代难修的五代同堂了，可惜你不在了。以后我遇见自己心爱的人，我要给她讲你的浓茶，你的酒，你的可爱，你的威严，还有你的陪伴与爱，我要带着她一起给你锄掉坟头的杂草，叫我的孩子给你磕头，我能想象你在世界那头叼着烟的欣然一笑。
　　悼文的最后不都是千篇一律的诸如含泪停书泣血而束的结尾吗，不，我在笑，开心的笑，露齿的笑，想你是件开心的事情。清明会去给你剪草，修修那棵坟前的青松，你爱晒太阳，植物不能挡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