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花样年华》
张爱玲曾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在所有的女性服装中,旗袍无疑是最挑人的,须得骨肉匀称,秾纤有度的女子穿来才好看。玲珑曼妙的身段,腰际盈盈,露一截清寒玉臂,隐隐约约的腿部线条,干净明朗的足踝,走起路来仿佛都带着袅娜的香气,惊动周遭的万千妩媚。而将这份妩媚韵致演绎到极致的,非王家卫镜头下的张曼玉莫属。墨镜王是华语片导演中能鬼斧神工地调教光与影的第一人,在《花样年华》里,张曼玉27款或素净或妖娆的旗袍交替加身,他让她明艳得不动声色,浑身皆是百合般疏离淡然的气场,搭载梁朝伟的忧郁神情,借着深红昏黄的色调与潮湿感十足的场景,从浓稠的色泽中一层层剥开幽微的心事,如莲如兰。以至于到后来,观众都可以不必在乎剧情了,单是看梁朝伟张曼玉两个人眉目交递,已然是如观清供的安慰与享受,连话语都成了累赘。再有粤语和沪语加诸其上,一开口便是风情。
花样年华,实是一汪陈年佳酿,不开坛则已,一启封必醉。像英文片名《In the Mood for Love》所言,它描绘的恰是一种既关爱情又关风月的情愫,于心底暗生,不足与外人道,也不能与外人道。所有的不合时宜,最终都在现实面前悉数臣服。
很多事情来得不知不觉。撩开华丽的面纱,说的也无非是偷情的故事,两人从打探对方另一半的出轨开始,由戏仿模拟,到隐忍克制,再到恍然惊觉,从来未热恋却已相恋,关系始终暧昧。如片中多次穿插的那段西班牙爵士乐一般,《Quizas Quizas Quizas》,意思是,或许,或许,或许,这份忐忑的不确定,恍惚是那一句,“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电话另一端是忙音,周慕云终究没有问出口。后来,是苏丽珍扪心自问,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或许,彼时他手里早已攥着另一张属于她的船票,或许,只要他开口她就会不顾一切生死相随,或许,相濡以沫也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是所有的假设都没有用了,故事已经跳脱这所有的假设于另一种可能之上发展下去了。
影片开头,两人同一天搬家,天气闷热躁动,在拥挤逼仄的过道上,工人来来往往磕磕碰碰,家具物件互相搞混。这样纠缠不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时间是王家卫电影中最常见的意象和母题,苏丽珍办公室墙上的数次时钟特写,正是时光流逝的蒙太奇式隐喻。在光阴迢递间,影片更想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与孤独感。人群的聚集正是为了克服孤独的先天顽疾,婚外情若解开道德的缚带本质上也是如此。周慕云苏丽珍因孤独寂寞而互相靠近,假戏真做,最终又因无法摆脱的孤独寂寞而分开,“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细细观察梁朝伟全程的表情变化,不难窥探其靠近苏丽珍本是带着复仇的目的,当然,这种复仇并非《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式的决然极端,他犹疑徘徊,最终也欲罢不能。而苏丽珍,仿佛是《牡丹亭》中为春情所困的杜丽娘,虽见淹然百媚,良人如玉,醒来发现不过是梦中温存一晌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它的动人之处在于情不知所起,亦不知何时起,待到惊觉时,早已是千山万水,一往而深。就像是卷入一场汹涌的漩涡,自己却根本不想逃生,由得它吞噬,还满足欢喜。万丈红尘,痴男怨女,谁又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曾千里迢迢前往新加坡,留下印有唇印的半截香烟,却带走了那双好似定情信物的绣花拖鞋。
他曾在她的住处门口停驻,始终不敢叩响,无论如何也不敢奢望,自己心系的故人竟还会回到原点。
这何尝不是一种重逢。而所有的重逢,都各有怀抱。
尾声时,场景已切换至柬埔寨的吴哥窟,蓝天清澈,阳光浮漾。周慕云一个人对着岩洞倾吐心事,遥远处,是被镜头虚化的僧人在高处俯视。离开时,被泥土堵住的岩洞已出了野草。被封存的记忆与秘密,终会倚仗时间之力,凝成当事人心中一粒殷红的朱砂痣。余韵太短,该是要花很长的时间与很大的力气,才能慢慢拾掇碎片来补全记忆。此中的每一处罅隙,皆是旧欢如梦的喟叹。
有首粤语歌恰叫《吴哥窟》,听来如出一辙:
心声安葬在岩洞/上帝四次三番在愚弄/听得见耳边风/难逃避你那面孔/越要退出越向你生命移动
如今沉香炷尽,年华远逝,这样的收梢也未必不妥,总好过来年尘满面,鬓如霜,落得相逢却不识的难堪境遇。
恰到好处的时候,也就该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