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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秦淮月

  • 作者: 一路汪洋
  • 发表于: 2015-03-19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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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不到两岁就能很顺溜的说话了,这本来也没什么,古今迥越伦萃的神童并不稀缺,况且多数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很快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因而阿雪的母亲,县里出了名的才色俱全的女人,反而遮捂着不让外露,生怕人家以为她养了个妖精,但阿雪务农的父亲却宝贝她跟什么似的,自打她张口说话那刻起,他就天天欢喜得,该怎么说呢,没入脚处,整日搓手眯眼,两个瘦肩膀一上一下的耸动,趿拉着青布棉鞋,“擦、擦、擦”在堂屋里来回游走,念念不住的说道:“好哩,祖坟上生凤凰嘞!”那模样比诵经忏的比丘还要虔敬。
  大多数时候,阿雪的母亲会禁不住飞几个白眼,用读书人特有的温婉声线呛他:“生而能言,不是圣贤就是祸水,你祖上那一亩三分地还出不起披黄执紫的主,何况小婢子再不能装成个带把儿的!”
  阿雪的父亲听不懂她在叨叨什么,只觉得爱妻的声音嘎嘣脆,调子又婉转又昂扬,他大字不识,自然不晓得“敲冰戛玉”的典故,心里觉着美,嘴上也夸,说出来却是“银牙线弹棉花”之类不入流的赞誉,阿雪他娘听了只有更厌他粗鲁,细眉一皱,下一秒就登上紫红羊羔小皮鞋,“嗒、嗒、嗒”三两步抢出家门。用她的话来说,是出外寻找心灵“桃源”,实际却是捧着发黄的诗集招摇过市,把她与生俱来的傲慢擦得越发锃光锃亮。可笑大街上许多张三李四流着涎,对她的崇拜仅止于她旗袍下隐隐透出的两条白肉和胸前岿巍的突起,夏天濡了汗,一对雪峰被包得更紧,又柔嫩,微微一颤,漾得人全身酥麻麻的。
  在阿雪所剩不多的童年映像里,最深刻的就是“擦、擦、擦”和“嗒、嗒、嗒”的声响,过后的十来年,她偶然从睡梦中惊醒,寂静的黑夜便会奏起这种简单的音乐,一下一下,击在耳膜深处,将她包裹进铺天盖地的安宁祥和中,那种感觉,向来只在寺庙里听同样单音节的《普庵咒》时才会重现。她无比感激父母留在她潜意识中的曲调,虽然她知道母亲爱自己胜过爱她许多倍,也明白父母的这两段音节实在很不和谐。但她求什么呢?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或许她会憎恨清高傲物、目空一切的母亲。阿雪的母亲大半生都在寻觅“真爱”,义无反顾的扑向舌灿莲花,指天誓地要带她走的男人们,到末了却总被一灯红焰焚身,烧得皮焦肉烂,尤不知回头,旧创才复,新伤又起,循环往复,情执深重。阿雪将这些全看在眼底,但她并不厌恶母亲,只是叹息怜悯。因为她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严格的说,阿雪根本没有“童年”。
  阿雪比外人想象的还要“生而能言”,但她本能的害怕一离娘肚子就张口说话会吓坏母亲和接生的稳婆,便多忍了两年。
  她三岁时,脑海储藏生活画片的仓库,就被另一个女人的记忆充满了。
  那“另一个女人”,其实也是她自己,只不过活在明末的秦淮河房里,还有个动听的名字,九畹。没错,名妓的小字往往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
  起初关于九畹的记忆只是模糊的,破碎的梦境里唯有明晃晃一片,日子久了,发现那是笼着蝉翼的月色,被寒砧捣碎揉织成朦胧的睡眼,悬在秦淮半空,略带了点醉意,仿佛随时就要跌进被照得通透河水中,砸出银鱼般的浪花,月亮便化作千万个,散入四溅的水滴里。再到后来,她已成这景中人,能清楚的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江风时,才终于明白,醉的原来是她自己。
  薄醺的江南名妓倚着河房二楼翠镂金雕的窗,斜眯醉眼轻佻中天的明月,再多几下便能把它勾下凡壤。
  仙才卓荦,似乎可以迎风飞升。
  可惜,她是带着枷出生的。身体锁在苏州秣陵,日夜倚栏卖笑樽酒不空,桃花扇下,红绡帐底。心却被浩瀚的典籍绑住,她游历古贤者的书卷,只看到满篇满页的士大夫情怀,哪里容得女子半点身影?她常常遐想,若能像她梦境中的月亮那般,跃入秦淮,将此身化为百千亿,活在晶莹的水珠里,岂不十分欢畅?因而她对月祝祷,再世为人时,多给她一些自由。于是她又等了许多年,变成了阿雪。
  阿雪不明白为什么她还留存着九畹的记忆,但她感激这些记忆,正托赖它们钻心噬骨的痛苦,她才能比一般女子通达得多。
她因此感激今生的一切。
  再不必为他人理纸磨墨红袖添香,再不必强颜欢笑曲意逢迎,她甚至还能和亲生父母住在一处!
  这个时代的女子是多么快活,阿雪静下来的时候会想,她们怎么半点不知觉?
  她曾在佛经中读到:“如来性是丈夫法故,若有众生,不知自身持有如来性,虽是男儿身,我说此辈是女人;若有女人,能知自身持有如来性,虽是女儿身,我说此人是男子。”
  男相女相皮囊而已,了不可得,奈何二十一世纪的罪恶花朵仍在恣意蔓延,执着色身的女子多如恒河沙,傲慢习气作祟,她们为众星拱月的虚荣俘虏,认为所得皆是理所应当,背后婴尸却已堆积如山。女子为坤,坤为地,地当谦和博爱,可大多数女人心里住的是贪嗔痴慢疑,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撑天巨枷,要把人拷入无间地狱里去。
  阿雪也曾想过提醒母亲,怎奈我执深种,半寸难拔。
  她亲眼看着母亲在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的飞蛾扑火中变得枯黄晦暗。原本丰满圆润的母亲干瘪的像悬在炉灶里烟熏火燎的腐竹。
  追求者们不再登门,如同嗜血的蚊蝇,没有了腥膻的味道,他们岂会对猎物的内涵感兴趣?
  “嗒、嗒、嗒”的声音日渐稀少,终于消失了。阿雪也大了。唯有父亲,十数年如常,辛勤劳作,为家里提供三餐供养,每隔几日悄悄给阿雪的母亲置办下一套齐整的行头,反而变得精壮硕健了。
  有一日,父亲从呆坐着的母亲身边走过,母亲突然弹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父亲左脚蹭着地板,“哗啦、哗啦”掩盖住他吞口水的轻微声响,母亲讪讪松开手,嚅嗫道:“这许多年,你是怎么受过来的…”父亲红了脸,良久方断断续续的开口:“你跟我是凤凰嫁公鸡…我不怪你…”他似乎不习惯母亲如此亲昵的举动,说完就提着锄头逃出了门。
  母亲嫁给父亲,不过是因为文革的余波,时代的浪潮将他们推在一处,她挣扎多年,方才恍然知觉,当年敢顶着逆流救她的人,才是最需要感激珍惜的,而这个人反被自己怨了半生。她抬起头,看到站在墙角微笑的阿雪,心头一热,招手将她唤过来,眼里不知怎么就噙了泪:“孩子,妈妈当年瞒着乡里,不让外人知道你两岁就会说话的事…说来好笑,居然是嫉妒你聪慧…这些年也没怎么照顾你,你、你怎么也不怨恨妈妈?我、我…”说罢,左右手就要轮番掴自己暗黄消瘦的脸颊。
  阿雪及时抓住了她的手,顺势将它们握在掌心:“因为,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呀!”她不会告诉父母九畹的故事,只是淡淡道:“因为,妈妈,阿雪永远不会忘记秦淮河的月光…”
  那样的月光,千百年来,如如不动,恒常温柔的凝视着娑婆世界,被那样的月光普照过的男子女人,应当将永久的宁静注入浑浊的眼里,洗去浮翳,心怀仁慈与感恩的看待一切众生,何况自己、家人、儿女、亲友?
  母亲愣了愣,自语道:“这孩子,瞎说些什么?你哪里到过南京哦…”
  阿雪抿着唇腼腆的笑了笑,答道;“妈妈,我是说,以后带妈妈一起去南京看月亮哩!”
  那一天,月光无比温柔。我知道,秦淮的月色已经埋进了阿雪的心底,生生世世,永不消融,比生死契阔还要深致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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