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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灯

  • 作者: 一路汪洋
  • 发表于: 2015-03-28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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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前、楔子 一
  古之侠者,一骑快马一把长剑,身如浮寄,却最是无拘无束。
  但王朝改易,游侠的时代终究要过去。
  天下变得越来越有秩序,崛起的派别门禁森严,荣辱不再是一个人的事。
  沧海横流数回,大浪淘沙,艺业不精者被挤下,新的势力亦不断崛起。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昔日的少林武当早已退避。
  而自唐鼎盛的密宗,则因后劲不足,分出了许多支系,其中最大的一脉另起炉灶,创派“明归”,明归门繁荣不久,即分裂成了五宗,从此密宗越发势微。
  唐门依然屹立在蜀中,西南江湖的霸主地位却岌岌可危,云南九叶教与它渐成角逐之势。当时夷虏猖獗,有挽天会横空出世,集聚仁人义士,以抵御外辱为务,俨然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但江湖最为神秘的派别却有三个——竹林,妙真,雪门。
  “竹林”似乎只有七个人,这七个人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后,绝少涉足江湖纷争,妙真宫则根本无人知晓来历,它们皆可算作隐居幕后的王者,人人称羡。
  唯有“雪门”,因为门中全是女子,自崭露头角之初就颇受谤议,夹缝中求生,不仅没有就此衰败,反而渐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身为女子,她们比平常侠客的束缚更多,就算一骑一剑,也绝不能自由洒脱。
  可谁说女儿的脂粉气必定浓烈呢?
  这个故事,就从雪门起,由妙真宫主之手,变成了一本叫做《十年灯》的传奇,传唱大江南北,经久不息。


  楔子 二
  已是黄昏了。
  酒肆楼上,一个紫衣艳抹的中年女子正斜倚榆木栏杆,手中把玩着一只浓黑如墨的酒杯。那里面还有半杯酒,她一口一口慢慢呷着,不时抬起头来远眺如海苍山,嘴里哼着一支模糊不清的歌谣。她是如此沉醉,连身子都在随曲调摇摆。
  酒肆楼下,一群持枪抡棍的江湖汉子紧绷着神经,狠狠盯着堂上一面绣满了绿菊的屏风。他们的额上早已缀满了汗珠,却毫无松懈之意。
  那屏风之后,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端立着,被摇曳的烛光一照,婆娑的影映在画屏上,朦胧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落。
  “小宛...我今日如你的愿,好好打发了他们吧!”屏风后的女子轻声自语着,幽幽的叹息回荡在似乎也被崩紧了的空气中,如指落弦,不绝如缕。
  堂下诸人握着兵刃的手更紧了,指节已发白,高高凸起。
  “嗒——”这是屏风裂开的声音,就这么轻轻一声响,围着那女子的画屏竟已裂为数片,向四周激射!
  而那女子,早已转过身去,似厌极了这浊臭的男子气息,只留下一道淡青的影儿。
  格击之声不绝响起,众人的兵刃舞成了一团光影,奋力抵挡着来势奇疾的裂片。在那一团团影中,也不知是谁先打出了一枚暗器,但自第一枚暗器裹卷着劲风向那青衣女子掠去之后,“嗖——嗖——”之声接连不断,各处光影的间隙之中,飞出无数凌厉的寒光,尽皆似暴雨狂风般向她卷去。
  青衣女子依旧背身而立,全无寻地避匿之意——她是没有觉察,还是竟无抵挡之心?
  此际无风,她的衣袖裙裾却在翻飞舞动。 品竹的披风下,郁金舞裙便如屏上的菊花一般肆意张狂着。
  她轻声唤道:“小宛.......”而后蓦地转身——
 
  “啪——”酒杯从她的指尖滑落,打了几个旋儿,稳稳立在了地上。
  紫衣艳抹的女子饮尽了她的酒,眯眼瞧着那只幸运的杯子,闲懒地,略有些醉意地自语道:“酒尽了,你怎么还不肯碎呢?董...小...宛…楼下那人终于为你跳舞了...我阻着不让你们见面,可还是没法…啊,太阳要落下去了…”她声音渐轻,终不可闻。
  天边霞光璀璨,胜过人间万家灯火。

  一、卷帘
  自满清入主中原,至今已是第十八个年头。
  被战火摧残的江南,一到春日,照样柳莺花燕、风日暄妍,丝毫未受狼烟的侵毒,而当时呼天抢地如俎上之肉的闾巷小民,亦渐渐淡忘了家国之痛,在这蛰虫昭苏的时节里,纷纷拖着头上那条顺民的标记,携家戴侣、踏青郊游。
  遍地春色中,熙熙攘攘尽是寻幽览胜之人。
  然而在江南一隅,却鲜有人迹。
  这里本有比神州各地更精致奇巧的山水,一花一木虽只是随意生长,草中乱石也绝非人为,却颇得水墨画中的“格局”,加之兼有玄山奇景,引得四方游客纷纷而来,络绎道路。他们往往滞了四五天亦不愿离去,每日只顾傍花随柳,直到干粮用尽,才舍得从画中出来,悻悻地做回凡人。因山辉川媚,来年再访者不可胜数,沉溺秀色之人颇多,竟有不得重游而渴念至病者,再加上文人雅客们充满赞誉之辞的游记小品从未断过,越发使得此地风头日胜,大有盖过秦淮之势。
  但令人费解的是,无论此地如何盛名,也引不来客栈茶馆、商旅小贩,方圆数十里,只在玄山之畔有一小小酒肆,接待往来游客休憩调整,因而这里远及不上秦淮市肆热闹、繁华富庶。好在它本来就胜在景致幽绝,没有秦淮的脂粉气,在外人眼中只会更显得神秘莫测,是以虽要餐风饮露,游人依旧是只增不减。
  直到一场大火毁了这一切。
  没人知道这场火的源头在哪儿,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一场火会烧塌了山,烧干了湖,烧的春风无力、寸草不生,烧得人间仙境变成了人人谈色而变得鬼蜮。
  人们只记得那场大火发生的时间,甲申年。
  许多年过去后,已几乎没人记得它,却很少有人不记得甲申年。
  那一年,金戈铁马碾过山海关。
  大火过后,便是真正的乱世。
  逃难。避兵。剃发。起义。保命。归顺。
  转了一大圈,农人依旧被奴役,耕作劳碌,文人依旧狷狂,附庸风雅,偶尔几句腹诽,算是思念故国,不忘铜驼荆棘之伤了。为官的还是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为民的还是期期艾艾、开恩开恩。这青天白日,仿佛从未换过,果然就应了那一句“江山易改”么?
  唯有它,随着倾覆的大明王朝在吞天噬地的火焰中睡去,谁也唤不回来,在大地上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
  清廷惧它是妖异之兆,本已派兵镇守,奈何连年征战不歇,既要分精锐护卫京畿重地,又要应对南明小朝廷的反扑和大顺、大西余部的不断骚扰,不得不撤军支援前线。因而这地方,近年来连一丝人迹也无,偏僻荒凉已极了。

  这一年是清圣祖康熙元年,南明昭宗永历十六年。
  这一年,董小宛已是三十八岁的女人了。
  实际上,她早在十年前就“死”在如皋家水绘园里,“遗体”被盛敛葬入影梅庵中。至少冒襄是如此对外宣称的。谁会怀疑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会对外假传小妾的死讯?因而世人只道妙伎  无双的冷美人已经化作青烟了。
  董小宛也当董小宛已经死了。
  自打她接管“天一方”的那刻起,她便割舍过去,变成了董嘤鸣。
  此刻,三十八岁的嘤鸣背对着酒肆,出神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坑陷。
  她身上的披风实在是旧极了,品竹的色泽竟隐隐浮出不易察觉的黄来到了这个岁数的她,虽有年轻的容貌撑住场面,却又忍不住透露了憔悴的容色,显出亘古蛰伏在血脉之中的衰败。
  “罢了”她叹一声,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微侧过去的头还带了股朦朦胧胧的倦意,“锦绣,他们该到了。”
  站在嘤鸣身旁的女子垂首回答:“是,只怕就快到了,您该梳妆了,请随我上楼吧。”那女子的水田百褶裙上绣着无数百种奇珍异卉,如同她的容颜一样鲜妍明媚,不愧叫做“锦绣”。
  嘤鸣点头,倦怠的笑了笑,转身朝酒肆走去。
  在进门前,她回过头,再次看了那巨大的坑陷一眼。
  玄山旧址。
  分明是花木繁盛的好时节,可这里却连白草黄云也无,当年的一切就如灰飞烟灭一般,仅剩下这巨大的坑陷,算是这片干枯的土地旧时荣耀的唯一记忆。
  “这是倾尽天下也填补不了的缺口•••”嘤鸣喃喃自语,最后一字浑然一声叹息,荡出去老远。
  “缺口么?”锦绣顺着嘤鸣的目光望去,只见四周荒凉而又平坦的土地似乎延伸无际,却都在坑陷边缘陡然断裂,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般,切口匀称而平整,一共六面,向下倾斜汇聚,极似一个六边漏斗。“神州陆沉,江湖寥落•••这缺口只怕是再也填补不了了...只是…”锦绣顿了顿,装作无意的接着道:“宛娘,您心中的缺口,可曾想过填补?自从我家小姐去后…”
  嘤鸣一怔,缓缓回过头去,锦绣却垂下眼睛,把目光移开了。
  “董小宛生前如何我并不知道。”说罢,嘤鸣自顾自的理了理披风,走向大堂左边的台阶,在楼梯口,她微侧过头,眼睛停驻在虚空某处,并不看还愣在原地的女子,扬声道:“我只知道,董嘤鸣身上还有数千姐妹的性命。”她表情平静,声音也丝毫未起波澜,然而被披风包裹的身躯却在剧烈颤抖,说完,也不等锦绣,捂住胸口快步走上楼去。
  锦绣并没有注意到嘤鸣掩藏在披风下的变化,她只是呆在原地,双手不停的揉弄着衣角,直到上面绣着的银线海棠被撕扯的脱了线,才回过神来,像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似的,冲着早已消失了人影的楼梯,轻声叹道:“宛娘,您累得很了,今日过后,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言罢,她略显憔悴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暧昧的微笑,那中间夹着许多模糊矛盾的情感,却隐隐的有一股希望升腾。,
  随后,她将一缕散在颊边的头发小心的掖在耳畔,又低头抚了抚被自己揉皱的衣角,才缓缓地,然而又无限坚定的走上楼去。
  酒肆的二楼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上了锁,从门缝中可以张见里面蒙了数重积灰和结了厚重蛛网的酒坛、粮袋、干果之属,显然是存物的仓库,另一个虽略嫌逼仄,但布局精巧雅致,起居用具一应俱全,想是此间主人旧时居所。
  嘤鸣和锦绣是数日前到此处的,因而这房间早被她们收拾停当,还添了一个女子惯用的妆台,置放在窗棂下的空处。
  锦绣走进房门时,嘤鸣正坐在这个妆台前,梳理着她长到脚踝的头发。
  她微偏着头,一手挑着法尾以免它们曳在地上,一手握着绿檀梳子细细打理着。
  锦绣默默走到妆台边,拿出一个黑漆描金镶白象牙的奁盒,笑道:“夫人,我来吧…”说着,她把奁盒揭开,里面的凹槽嵌着七八个方圆各异的小盒子,她小心地用拇指挑起其中一个绘了绿萼梅花图样的圆盒,拈了出来置在掌心里,又从夹层里拿出一个翡翠盘子放在妆台之上,这才把盒盖旋开,看向嘤鸣道:“夫人,这个‘紫心丸’只余两颗了,您要用吗?”嘤鸣身子一震,梳理头发的手悬在半空,她的眼睫不易察觉的颤了颤,末了仍是扬起头对锦绣说道:“自然要用。”这四个字说得短而促,似是硬挤出来的,而且如若挤得慢些,随时都有可能缩回去。
  一语罢,她将青丝盘成蛇形置于膝上,而后犹疑地睨了锦绣一眼,喃喃的,自言自语般的续道:“想不到匆匆十数年过去,这‘紫心丸’也只余两粒了。锦绣,我真的老了…今日咱们若集齐了山河帖便好,若集不齐,拼得一条残命,总不能让那女人的走狗活着回去…自打我二十五岁那年接管‘天一方’开始,就不能再随一己之性了,因而我不得不常常叫人伤心,你明白么?一入此门,终身不得悔。况且、况且当年九畹为众姐妹身死,我区区贱骨更不足惜,其他一切都是虚幻至极的奢望,不过电光浮云而已,你懂么?”
  锦绣此时却背对着嘤鸣翻弄着墙角的箱篋,因而并未发觉嘤鸣犹疑的一睨,更看不到嘤鸣眉宇间微蕴的悲戚之色,她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箱篋中端出一个小瓮,而后回到妆台边,从早先的圆盒里取出颗淡紫的小丸,轻轻置放于翡翠盘子的中央,以手抵着瓮底微倾了一个弧度,瓮里的水便清清凌凌的划了出来,恰好滴落在紫丸之上,那紫丸随着浇下的水慢慢化开,翡翠盘上便幻出了一圈圈淡紫的波纹,像开出了重叠掩映的无数紫色花朵。
  “夫人,您不该又说这自暴自弃的话…”锦绣的声音中有一丝不疾不徐的嗔怪,她手下的动作也是不疾不徐的。
  “您也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阁中事务自有燕燕打理,众姐妹同心协力,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说到此处,锦绣一顿,手也随着话语的停歇止住了。
  紫丸以彻底融于水中,翡翠盘子透出类似琉璃的斑斓虹彩。
  锦绣接过绿檀梳子,伸手将梳尾递入盘中,那水便似被一股力量牵引,尽皆吸附于梳子上,顷刻间,盘中的水已全浸入梳里,涓滴不漏。绿檀梳子的的颜色却暗了下来,隐隐泛出略紫的青色。锦绣绕到嘤鸣身后,从发根到发梢,轻缓而又细致的梳起来。每一梳下去,就有一股蒸汽在嘤鸣的发间腾起,那蒸汽久久不散,弗如云蒸霞蔚笼着郁郁青山,紫烟缭绕。
  “夫人…”锦绣续道,她偷瞄了嘤鸣一眼,后者的眼角眉梢尽是疲态,面色却已恢复了平静。“夫人向来有神明庇佑…当年田国舅采买天下名妓您就躲过一劫,连‘芳洲杜若’的陈浣也只能听凭被抓去…后来您又嫁给了冒相公,虽非簪缨世胄,也是文化世家,过得是极悠闲雅致的日子,多少姐妹求之不得呢...我知道您无心争斗,只是女子多的地方就易起事端,何况权势面前,人人异心,‘天一方’阁主之位,谁肯轻易抛却?旧朝的英宗、景皇不也兄弟相戕么?好在成事在天,管她钟紫柠如何经营,也逆料不到您竟然能得‘竹林’贵人相助,这阁主之位,实在是天意。就算后来您入了宫…”锦绣咬了咬唇,终是没有说下去。
  嘤鸣头上的蒸汽正在慢慢消散,她站起身来,微笑着望着锦绣,“九畹去后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今年也该有三十了吧?难为你跟我受了十几年苦。”锦绣一愣,颊边随即飞起两片酡红。
受苦?是的。锦绣心里很明白。当年为避田国舅,嘤鸣几乎日日惊惧,又要忧心沙九畹是否也能脱困,寝食难安,清减了不少。锦绣年纪尚幼,跟在九畹身边不久,做不了近侍,只能为主人传递信笺。她犹记得,那时九畹每隔数日就要迁居他处,走得急时,甚至连箱笼行李都一概弃了。然而,不管她们如何挪动,三日之内必会收到一张紫色竹笺,那上面用卫夫人体写着一个娟秀的小字——“宛”。那也是锦绣学会的第一个字,因为那样的翠笺,她前后传递了数十次,看也看熟了。
  “当年我与陈圆圆一同避难河房中,田家犬爪本为我而来,却被她顶了去…”锦绣的思绪却被嘤鸣幽幽的话语声中断了,“九畹与她争夺‘芳洲杜若'祭酒之位正激,我与九畹又素来交好,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借故除去了她,蜚短流长自是不用说了。而后...我还觍颜嫁给与她订了鸳盟的冒辟疆,更是激怒了不知多少秦淮姐妹,险些被如夫人从雪门中除名,若不是九畹为辟谣甘愿放弃掌管‘芳洲杜若’,又有如是姐姐一力护持,我早已被逐出门墙...而嫁了他后,我过得怎样?”
  锦绣一个激灵,迟疑地看向嘤鸣,正好对着她望过来的双眸。也不知是真是幻,锦绣竟觉得她那清亮亮的眸子里蕴了深深的紫气,急欲喷薄而出。
  “冒家早就是空壳一具了...他们父子二人都极好面子 ,动辄大宴宾客,日日樽酒不空,大夫人柔弱不掌家事,我只能事无巨细全揽怀中,那两年我才知道,真正催人老的并非岁月,而是被沉冗繁杂、永不止歇的俗物纠缠。我本无心冒襄,他也只心系陈沅一人,貌合神离,当真是相敬如宾!可是,我却有不得不嫁他的理由...北兵南下,我随冒家离乡避兵祸,在马鞍山亲见一场屠戮,却又碍于门规只能隐忍不发,那种痛苦谁可知晓!”嘤鸣眸中的紫意更浓了,那冷极了的颜色已浸入她的瞳孔中,使得她原本黑如长夜的眼珠边缘翳了一圈淡紫。
  “本以为会就此了结残生,岂料命不由我...同室操戈,一场争斗使我完全失了自由、失了九畹,纵使嵇无心让我忍辱含垢领了‘天一方’大位以待日后进取,可从那时起多出的千斤重担这些年也快将我耗干了,哪里还能想着为九畹复仇?所能做的,只是不忘她遗愿,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护众姐妹周全!”嘤鸣的眼睛一亮,那浓郁的紫色陡然在她的瞳仁中汇聚,仿佛水的涡旋一般越集越密。
  锦绣低头问道:“夫人,今日来的这些人您可有把握对付?”
  嘤鸣道:“郑超宗刻毒,陈名夏气量狭小…那对兄弟一个贪财一个好色...其他人也自有弱点…怕就怕另生枝节。”
  锦绣点头:“嗯,当年夫人在江阴救我一命,锦绣有幸跟着夫人许多年,也早把身死置之度外,就算今日起了什么变数,还请夫人相信我全是为你好。”
  嘤鸣则似乎没觉出她话里的隐意,“阎应元既非挽天会的人,在旧朝也不过是一小小县吏,居然很有胆识,守着江阴一座孤城,连折清军三王十八将...”
  锦绣忽然截断她道:那支簪子...畹娘托我给你的那支簪子,这些年怎么总不见你戴过?”
  “我老了...”嘤鸣的眼神黯淡下去,抛出了一个不怎么清晰的理由。
  这三个字似乎有两重含义——年纪已大,不适合多做装饰;不能再承受过去的回忆带来的创伤。
  锦绣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重,只是听嘤鸣说道:“我老了...靠‘紫心丸’驻颜,反弹只会更甚,过去九畹将它们留给我时曾有嘱托,十粒丸尽之时,就是我武艺尽废之日,现在十去其九,最后那颗是断断不能用了,而我尚未成一事,虚掷年华,有何面目与她相见黄泉之下?”声音轻颤,掩不住的无限凄恻狠狠攫住了锦绣的心,窒得她全身痉挛。
  锦绣勉强开口:“如果...如果玄牝门的传说是假的,那...”最终却及时咬住了自己的唇,不敢再说。
  嘤鸣疲惫的摆摆手:“那我,也没必要活在世上了。”
  窗棂嗡嗡轰鸣,泛黄的珍珠帘卷敲击着窗格发出细碎的声响,一时间,两人就这样相对呆立着,谁也没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锦绣卷起衣袖,眸中涌出无限温柔,走至窗边挑开了珍珠帘子。
  她并没有言语 ,只是扬着头,望向那满目疮痍的土地。
  嘤鸣不由得转过身,顺着锦绣的目光瞧去——她的双眼陡然睁大,朱唇微张,“咝——”地一声倒吸了口气,好似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就这样凝望了良久,嘤鸣眸中旋转的紫意逐渐变得深邃起来,如同被黑夜一点点压下的林莽,里面虽不知隐了多少风狂雨骤,却也最终收归进一片望不穿的黑暗中。
  “我竟未发觉你知我如此。”嘤鸣垂首浅笑,翠峰微蹙,再抬起头时,她面上的疲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勃然的英气,绝不输于这世上任何男儿的英气。——壮怀激烈,不过如此。
  珍珠帘外的世界并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一片死寂,但正是因为它的毫无变化,才勾起了嘤鸣胸中难以下脐的耿耿之气。
  “这世间须眉无骨者多...夫人,雪门的'雪'字何意?”锦绣挑眉,回首。
  “‘欲尽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嘤鸣迎上锦绣的眼睛,扬声答道。这句出自无名氏之手,据说是北宋南渡之后题于吴江桥上的,此刻自嘤鸣口中念出,别是一番慷慨豪迈。
  “没错...你我也当效黄太冲,锋镝牢狱,不废弦歌!”
  听到“黄太冲”三字时,嘤鸣的嘴角一牵,似有所触动,却被她轻咳一声,掩了过去。
  这番对话过后,主仆二人再次相对无言,她们含着意义不同的微笑,一齐眺望着窗外的世界。
  此情此景,却被百余年后一个叫做龚定庵的落魄书生描绘了出来,只是主人翁并非嘤、锦二人,而是他自己和一个名为灵箫的女子。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你虽辞官归隐,宁愿在乱世中安于泥水,可我却知你仍怀浩然之气。我身重力弱,无力随你萧剑江湖持危扶难,唯有为君卷帘梳洗——你可见改道黄河仍水患难止,凌虐黔首?肉食者不谋,你又怎能轻易忘怀?
  那是何等气概!
  百余年前,锦绣也为嘤鸣卷帘。
  何止卷帘,就算是容毁、体残、身死,我也只当自然之事,只愿你...活着,像一个人,而不是行尸走肉。
  于是——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二、 集宾
  帘幕的撞击声越发猛烈了,它们似被一股力量牵引,身不由己的震颤着、纠缠着,到最后竟发出了刺耳的尖啸,如寒鸦夜泣,直欲刺穿人心。
  “起风了?”锦绣凝眉,眼中掠过一丝惊疑。
  “起...风...了...” 嘤鸣缓慢的重复着锦绣的话,若有所思的看向正在痛苦挣扎的帘幕。
  忽地,她快步走向窗边,猛拽了一把珍珠帘子,早已朽坏的珠玉散落下来,似获得解脱一般噼啪撞向地面,滚了一地。
  “风鸣珠帘,当为珩佩之声,而这声音却如、却如鬼魅...”嘤鸣抬手理了理鬓角,似在掩饰她话语中的不安,续道:“这地方已十余年未闻风声了...瞧这情状,应是他到了。”
  锦绣苦笑道:“除了他,谁还能驱风百里之外?”
  嘤鸣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被掏空了,连忧虑都忘在脑后,只是木然道:“十数年未见,他的修为当真是百尺竿头,竟已能令死物效法活物声...不过,他当真是恨我不浅,人尚在百里之外就等不及现了杀机...”
  锦绣一愣,蹙眉看向窗外:“想不到他堂堂一个武林前辈,竟然会为了嵇无心毁掉阮氏一族决不涉足江湖的血誓。”风仍在呼啸,似乎要撕天灭地,隐隐有各色铃音夹杂在狂烈的风声中,从远方传来。
  嘤鸣抚弄着发梢,轻挑兰花指:“嵇无心毕竟是他的妻子...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誓约之类,凭心毁弃罢了,谁能束得了他?何况当年名噪一时的钱牧斋身为东林领袖、文坛祭酒尚且不顾大义开门迎降,自毁晚节,而他从未正式涉足俗世,就算违了誓约也与江湖道义无关。”
  锦绣咬着唇,不敢轻易接话。她自然知道嘤鸣如此贬损钱谦益是略为偏颇的——总是为了柳如是的缘故吧?锦绣暗自想道,嘤鸣一生就毁在太重诺言,最终将自己也给献了出去。
  “ 好一个‘想效穷路谪霄汉,曳尾泥涂压太玄'。也罢,他都不请自来了,料想咱们的贵客亦应不远。适才绿沫传信,白氏父子已距此不过十里 ,其他人只怕也快到了。锦绣,烹茶...迎客。”言尽,嘤鸣拂了拂衣襟——也不知是要掸去灰尘还是掸去心事——转身,下楼。
  锦绣抬眼,再次向窗外眺去,风声依旧,空气中似乎浮动着破碎的白烟,那是阁中传信的密令,而今显然是被大风吞噬了。她不禁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安稳,风雨不动安如山,嘤鸣还是那个嘤鸣,存亡绝续关头却丝毫不乱,这样的人,她有什么理由不舍命追随呢?
  
  “阮舍予!”六里外的荒径中,一骡一牛驮着二人缓步行着, 在嘤鸣扯下珠帘的同时,牛背上的青衣小童亦迸出这一声呼喝。
  “爹,怎么了?”骡背上坐着的人亦是一袭青衣 ,只是身形比那小童大了不少,尨眉皓发,声音嘶哑,俨然一位耄耋老者,然而他询问小童时却是挺直了腰板微微颔首,那一声“爹”也是叫得毕恭毕敬的。
  小童将手一扬,似在提醒老者噤声,接着偏耳细听风声,闭目不语,良久,他开口道:“洛儿,你随我走南闯北多年,可识得这风声么?”他粉团一般的脸涨得通红,显得极为稚嫩可爱,但说话的语气却无比凝重,与年貌极不相符。
  老者低眉思索片刻,而后在骡背上向着小童略一躬身,答道:“风起云行,原是造物主宰,本无高下优劣之分,后有宋子渊《风赋》一篇,始分阴阳贵贱,雄风独属王者,雌风专伴庶民,父亲所言风声,莫不是叫小子辨风之雌雄么?”
  小童摇头道:“你我江湖中人,岂能耽于文墨?子渊媚上之言何足道,不过风分雌雄却也叫他误打误撞说中了名目,只是与他所言大不相同。你听着,雄风乃天地之气,浩壮宏博,雌风为阴灵之气,起于深林乱草之中,幽幽飒飒,侵骨噬肌。”
  “孩儿见识尚浅,”老者赧颜向小童深鞠一躬,“谢父亲赐教。只是不知父亲所指为何?”
  “这世间能驱风驭云者,唯有一人。”小童望向虚空某处,微眯起双眼,似陷入了回忆当中,“‘想效穷路谪霄汉,曳尾泥涂压太玄。’阮秀——阮舍予——,他终于反出阮氏一族了?竹林中人日渐出山,居然都是为了这么个女人。”
  老者浑身一震,却不是他对此话有所触动,而是他身下的骡子突然狂乱,喘着粗气跳跃起来。
  “这、这是为何?”老者大惊,奋力扯动缰绳,却丝毫止不住兴奋的骡子,“小青它随我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如此暴躁。”
  “因为,风声。” 小童握紧双拳,面容沉重,与他纯真的外表重叠实在滑稽异常。
  “大青,也苦了你了。”说着,他歉疚的拍了拍牛背,触手冰凉,黄牛并没有发狂,而是瑟瑟抖动着,皮毛上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愧是武林神话,洛儿,快走。”小童握着牛角,将身体伏在牛背上,那牛儿就像得到了命令一般,开始发蹄狂奔。
  小青一见大青奔远,竟也颠颤着向前疾奔,只是远不如大青尚能维持平稳,一跌一绊震得老者霎是难受,却又止它不住,唯有叫苦不迭:“你这愣头蠢材,平日和大青较劲也就罢了,如今分明输给人家,又逞个什么能,直害杀了我!人常说牲畜为人傀儡,我看呐,我才是...咦?”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大青又奔了回来,“嗖”的一声贴着他的脚背窜了过去,小青见状猛止住蹄,险些将他掼下地面,而后调转身子,也不顾背上主人的大声抗议,继续跌撞着朝大青的方向冲去。老者骂一句:“当真朽木!”同时一手抓住骡背上的行囊,借力向后一翻,稳稳立在了地上。他欲待追赶,奈何一骡一牛已冲得远了,只得顿足跳脚,挥舞着拳头气咻咻地喊道:“馕糠货,也不顾你亲爹的死活了!”
  “白洛,你愿意当骡子的亲爹,可问过我愿不愿做它的亲爷爷?”听得背后传来的声音,老者愣了一瞬,千万句骂娘的话堵在舌尖再也溜不出来。他回转身去,见小童正站在不远处斜盯着自己,不由得头皮紧崩崩的。
  “爹,您是何时...”
  “这里离玄山酒肆不远了,”小童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我适才发现风声似乎是要围剿酒肆,再带着大小青只怕不妙,所以就让大青引小青先离开这里。况且...”他顿了顿,续道:“我险些忘记下山河帖给我们的是‘雪门’中的女子了...‘雪门’有一条人人俱知的规矩,请来的人若为男子,需在五里外舍坐骑徒步往拜。”言罢,已率先朝玄山旧址的方向走去。
  那老者白洛见小童不深究自己口无遮拦之事,心中窃喜,急忙跟上去接话道:“孩儿头一次接到‘山河帖’,还以为是‘挽天会’的义军邀去抗满助拳的,谁知到欢欢喜喜的揭开一看,却是‘雪门’的老什子宴席请帖,着实意外。”
  “哼,你是盼着‘挽天会’下山河帖给你,我就不能阻止你去趟抗清的浑水了吧?只可惜...”小童侧头狠狠瞪了老者一眼,“可惜他们决不会邀一个已雉发之人。”
  白洛自觉又说错了话,砸了咂舌,不敢再言语,只默默随行在小童斜后。
  小童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仍旧用他稚嫩尖细的声线说道:“只怕你日常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吧?心里其实恨不得亲爹早死,你好食了我腹中之物恢复容颜,做那欺宗灭祖的事!哼,你别忘了,紫重瞳还未找到,现在就食了那东西,我会永远生在你的体内。”
  白洛浑身冷战,沟壑纵横的脸皱做一团,“咚”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吞吐着道:“孩儿岂敢担弑父重罪...孩儿已遵父命剃发,今后自然决不会与清庭为敌。只是、只是孩儿心中有疑问...”说着他以头触地,愈发恭顺:“历代妙真宫主的‘二十八宿山河帖’何其珍贵,传说每四十九年方散二十八帖,得一帖者就足以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朝鲜王李昖用“参”、“轸”二帖搬得神宗皇帝救兵入朝,故将军邓子龙一张“井”帖,便求得前任妙真宫主万里赴日刺杀太阁丰臣秀吉于京都伏见城...还有江阴不过小小一邑,竟能阻挡兵强马健的二十多万清军于城外近八十日,据说也是因为一张山河帖...这些只是已成传说的旧事...自新妙真宫主继任之后,蜀中唐门下九流的唐雪心已凭“奎”帖坐上了‘灭心堂’堂主之位,与咱们颇有渊源的泰山明归门,新任门主也得‘虚’帖统一了百年来年分裂的五宗,江湖此类传言甚多,桩桩件件皆是接脉整骨,重塑武林格局之事...现如今,‘雪门’竟然下‘斗’、‘牛’二帖,只为请我们前去赴宴么?孩儿心下着实...”
  “何止这些,京师过来的人说...顺治皇帝也是因为一张‘危’帖晏驾的...” 小童侧身拍了拍白洛的肩膀,续道:“起来吧...如此说,你一路上心神不宁倒不是为了要见十七年前那个小姑娘啰?唉,洛儿...不是为父多疑,只是咱们家族的血脉已容不得你胡闹了...为博得一个女子欢心而去对抗清庭,简直是自夷宗族。”
  白洛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旧匍匐在地,温顺的道:“孩儿明白。”这一声回答语气平静, 似乎没有任何波澜,然而只有白洛自己知道,他的胸口正有一阵激浪冲来,过不了几时就会将肉体贯穿。
  十七年前,在江阴遇到的那个女孩。
  锦绣,是叫锦绣吧?
  “小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他随着江阴军民登陴守城,那个负责传餐的女孩这么问道。是了,那时候的自己虽仍是少年的模样,但头发已经全白了。
  “小哥哥,阎大叔这箭借得妙呢,城头鼓噪佯作出袭,那些蛮子就自动把箭送过来了,他们要是知道射中的都是草人,会不会气掉了牙齿?”
  “为什么会气掉了牙齿?”
  “一生气,牙齿不会咬得‘咯吱咯吱’响么?万一咬碎了,可不就是气掉的?”
  他一面认真的听女孩说话,一面囫囵吃着她送来的馒头,偶尔插两句嘴,吐出来的字也是囫囵的。
  看见他的吃相,女孩捂住嘴笑了,但笑着笑着,眼里忽然就盈满了泪水。
  “等我家小姐来了,这些蛮子一定会被她打跑。我叫小姐也带你走,秦淮的一百七十二种糕点尽着你吃。小姐她名叫沙九畹,不,现在叫沙嘤鸣,嘤鸣,你听过么?‘天一方’的每一任阁主都要袭这个名字...小姐说去玄山办完事就回来接我,如果等上一年还不来,就拿着她留下的簪子去如皋找董娘...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可我相信小姐她一定会来的...”
  她还在碎碎念着,然而他听到前面时就不自觉的放下手中馒头,陷进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父亲也是那时候去玄山的吧?不过数月前父亲已托人带信给他,说玄山之事未成,正赶往蜀中寻找下一味药材。算时间,应该快要回来了。
  真可惜。待在江阴的这段时光虽短暂,却是他谙事以来最自由的日子。他可以尽情的高声谈笑,可以跟着人潮闯进县衙惩治伪官,可以披着乡民自制的甲胄登上城楼,为大明守卫仅剩的三百里江山。
  真可惜。真可惜...真可惜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记忆里充斥着这个声音,那女孩之后说了些什么已经模糊不清了。
  甚至那天以后发生过什么,他也怎么都记不全。
  只有“真可惜啊”充斥了他的脑海,心里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
  剩下的记忆都是零碎的。
  漫天砸下的碎石,城墙上蠕动着眼睛血红的怪物。
  满城的笙管都在震动,中天挂着冰盘一样的明月。有人在月下舞剑,伴着一首激昂的曲子。
  那曲子的旋律一直在他的耳膜里轰鸣,咿咿呀呀,糅合了刀剑划过镜片的刺耳尖叫。
  可是,当他努力回忆曲调内容时,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
  这些碎片的最后一幕——城门出现一个巨大的洞,怪物如洪水般涌进城里。而他似乎并不在城中,视线从遥远的方位射来,并且是移动着的,那城门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掩映的树丛里。
  真可惜啊。又是一声叹息在胸中腾起,十七年不变的叹息。
  然而十七年间,不管心中如何激荡,他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恭谦和顺的,从不显山露水,就如此刻一般,他等待着小童第二次叫他起身。
  果然,小童对他维持跪立的姿势很是满意,声音亦柔和了许多:“你说得没错,为父心里的疑问只怕更多,想这山河帖得一张已是十分不易,‘雪门’居然将它们当做请柬来用...一场宴席?那么应当不止我们父子二人,如果其他宾客都是接到的山河帖,那这‘雪门’的力量,恐怕比江湖传闻更为恐怖...也不知那些小娇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若要我们做些什么,直接用山河帖吩咐,就算是命,我们也不敢不给...这样不是简单得多么?难道...”小童突然打住话头,眉头紧锁,一把将白洛从地上抓了起来,他瘦小的身子也不知蕴了多少力气,这一抓简直便如提雏鸟一般毫不费劲,白洛只觉得膝下一空,双脚便已稳稳贴在地面。
  “可是当年玄山之争我瞅着风向不对就极早脱了身,‘雪门’若要寻仇也不必等上十七年...”小童喃喃自语,也不招呼几次欲开口询问的白洛,足下发力,向风声聚合处掠去。 白洛来不及多想,亦展开身形紧随小童之后,父子二人在狂风中疾奔。
  那风的角度极为诡异,彷佛是从四面八方刮来,凌乱无序,白洛只觉得自己的衣袂向后飘去,发辫却被拉扯向前,背上青锋剑的长穗朝东飞舞,骚得后脖梗麻痒难耐,腰间悬着的寒蝉玉佩却向西摇摆,不时击打他的腿侧,躯体亦快被撕裂开来,五脏六腑简直要窜出胸腹,却最终在骨骼的阻拦下不甘地咻咻颤动着。
  “那一场大火居然如此猛烈?我只愿此生再不回到这里,难道...当真是天意么?”小童这话应是极轻的自语,在怪风中反而被刮得无比清晰,一字不漏的飘进了白洛耳中,小童自己却丝毫没有知觉,脚下更快,彷佛身后纠缠着什么噩梦要尽力摆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白洛额上满是冷汗之时,他终于看到了玄山酒肆招摇的迎客旗幡和旗幡下穿着水田百褶衣的曼妙女子。
  在看到那女子的一瞬他怔住了,胸腹猛地一揪,双足亦变得绵软,虽仍勉强奔走,身子却在难察觉的晃动着。
  就这么一恍惚间,小童已先至旗幡下与那女子交谈起来。
  风声的确是向酒肆聚合,白洛每奔近一步,身体的撕裂感便更强一分,加上他心神震动,一时气泄难以抵御,喉中一酸,腥苦之味陡生舌尖,他大惊失色,欲抬手封住胸口穴道,奈何双手早已不听使唤,眼看着便要呕将出来。
  “老丈,留神了!”喉间气息陡滞又倏然通畅,痉挛恶心之感顿消,白洛此惊反更胜气乱之时,下意识的伸手尽力一推来人,而后向一边弹开。
  “你...你...”待他看清来人之后,更是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站在原地不停的搓着手。
  “老丈,这风厉害得紧,可分不得心。”旗幡下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俏生生立在他面前,温和有礼的向他微微作着福,并不以一推为意。她含笑凝视着白洛受惊的脸,解释般的续道:“适才奴与令郎作礼,见您落在后面神色有异便过来看看。”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转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白洛自己知道,方才当真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动作之迅速可比说话的时间快得多了。
  “白老丈...白老丈?”那女子见白洛仍愣在原地,便一再唤道:“白老丈,请随我过去吧,令郎只怕已等得急了。”
  白老丈?是了,她自然不会认出他来。
  十七年,他的容貌早已被比岁月更可怖的东西侵蚀的不剩下什么,而她,虽已是三十岁的女人,脸上却连一丝细纹也无,周身都透着一股成熟甜香的韵致。
  白洛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的那声“白老丈”使他清醒多了。原来十几年的恍然若梦,不过也是相逢不识做了终局。他微一颔首算是回礼,万千思绪在刹那间裹扎齐整沉进了脑海深处。接着他做一个“请”的手势,再次发力向酒肆掠去,脚步稳健,倏然便到了旗幡下,回首看那女子时,见她盈盈浅笑,并不施展轻功,而是一步一步向酒肆走来。
  她的裙裾和长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钗环亦剧烈碰撞发出铿然的鸣响,被风吹动得恰似金铁交击之声,然而,她整个人看来确是极静的。白洛又一阵恍惚,竟觉得她背后是尸横遍野的沙场,无数刀兵向她的身体劈来,又在接近衣角发梢的前一刻倏然消散。
  在一片嚣嚷中,她就这么悠悠然,甚至有些诗意的走到了他面前。
  “白公子,一匹死马没什么好看的,仔细污了您的眼。”还是那女子温软的语声将他从迷境中拉了出来,不过这次却是向着半蹲在不远处的小童了。
  白洛的脸不易察觉的红了红,他竟然忘记小童早已先至旗幡下,之前的种种失态只怕全被他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想到这儿,白洛的胃剧烈痉挛起来,他强自镇定,偷眼向小童看去,只见后者正若有所思的盯着旗幡斜后一匹僵直倒地的白马,对那女子的话浑然未觉。
  “呼——”白洛暗舒一口气,他知道小童一旦陷入沉思,对周围事物向来是不管不顾的,那么他总算逃过一劫。
  他快步走过去,弯腰拍拍小童的肩膀,道:“越儿,绣姑娘和你说话呢,一匹死牲畜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对父子,在人前竟然颠倒了。
  小童身子微微一震,回过神来,他转头看着那女子,脸上堆出个天真烂漫的笑容,煞是惹人怜爱:“绣姐姐,这风把马儿害死了么?”他声音之大几近喊叫,竟像害怕她听不见一般。
那女子自然就是锦绣,她对老者和小童轻易认出她来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她身上的衣饰太过精致,简直是在向人宣告自己的身份。
  “不是。”锦绣娴雅的笑着,“这里已经没有风了。”
  白洛这才发现旗幡背后的土地上并没有怪风肆虐,那从四周狂涌而至的怒吼竟像是被生生割裂一般,于须臾间消弭无形。
  “砰!”小童正要张口说话,就被酒肆中传来的巨大撞击声截断了。
  锦绣眉尖微挑,向二人不失礼节的做个引客的姿势,便匆匆走进酒肆,白洛二人心知有事,也不再多言,紧随其后。
  刚踏进酒肆大门,满室沉香就向白洛扑了过来,只见大堂上两两对放着数套檀木桌椅,俱是神工鬼斧造就,凤戏牡丹、鹤翔麒卧,无不栩栩如生,一边小童已忍不住大为赞叹:“这是极难得的小叶红檀...好技艺,果然线楞分明、光润如玉,这是黄花梨,瞧这牛眼、这鬼脸儿,啧啧啧...”白洛对匠造之艺并无兴趣,他的眼睛一直随着锦绣,从门口到大堂尽头,眼角余光一一掠过已落座的几位宾客,最后停留在北边第一张桌旁坐着的华服中年人身上。
  “钱老大,上好的黑檀拍坏了怎么成?”锦绣眯眼瞧着中年人,媚笑从眸子深处涌了出来。
  白洛知道这钱老大便是江北横行的黑道刀把子,人称“虎吼震关东”的钱万贾,便十分留意的打量了他一番。
  那钱万贾肥壮的身体裹在一件深蓝团锦对襟马褂里,横肉一条条的堆着,突出来好似褂上的褶子,也不知他缀满脂肪的手臂是如何套进细窄的袍袖里的,马蹄形的袖口被挤得完全鼓立起来。他的腿上横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手里正端着翠玉墨梅茶碗,小心地朝里面呵着气。
  “要是好黑檀,还怕拍坏么?我见不得好大一只蚊子在面前穿来窜去,还笑得跟母狗似的,扇它一巴掌罢了,哈哈哈哈,姑娘若怕坏了你的珍重物件儿,早早请我坐到那花梨紫檀桌去,它才受用的起老爷的好手力!”钱万贾揉一把怀中女子的胸口,仰头放肆的大笑,满是痘疮的脸顿时红亮起来。白洛听他这话说得轻薄,到后来甚有淫秽肮脏之意,不由拧了眉,但碍于小童却又不便发作。
  锦绣倒不愠不火,从鬓间拔下一支彩凤衔珠的簪子,指腹轻轻摩挲着凤尾,笑得更媚了:“哟,敢情钱老大倒时常与母狗亲近,一颦一笑都如此在心,也不知有多少犬中名花受用过您那‘好手力’呢,当真是福泽众生啊!”她“众生”二字咬的极重,丝毫不掩嘲讽之意,“不过这黑檀桌子奴家真怕您赔不了——不是说您赔不起,只是您钱万贾的名气也忒大了些,怨不得人心里着慌。”
  一旁白洛听了,险些乐出声来。原来这钱老大还有个诨号儿叫做“钱万假”,只因他虽干着绿林的勾当,却一心想搏个仁义豪杰的虚名,每每劫了人质收取赎金之后,总当着那人质的面百般愧悔,责骂属下瞒着自己多索了金银,还必定仁义礼信的大大发表一番议论,再涕泪纵横的将大把银票塞回人质怀中,恭送他下山。那些人质起先也是十分感动,回到家便大多只念着他的好处,说得乡里四邻皆以为他是大英雄大侠士,生祠都要立起来了。临到垫瓦涂漆需使银两,将那票子拿到钱庄上一兑,假的!苦主傻了眼,又不愿自打嘴巴有失身份,往往吞声不言,但不知怎么就给传了出去,从此“钱万假”反比“虎吼震关东”响亮得多,江湖道上 的朋友虽不明着讥讽,私下却已不知玩笑过几回。
  “透你娘的骚娘们!”钱万贾的脸涨成猪肝色,痘痘里的脓疮都要挤将出来,但又不便与锦绣翻脸,反把气撒给他腿上的小娘,一边骂着一边将她推搡在地,茶碗里滚烫的茶水淋了她一身。那小娘嘤嘤哭着跪地乞他原谅,他却越发凶狠,举手要打。
  “钱老大,阁主请你来是做宾客,不是当篾片小丑,你净打什么诨儿 !”锦绣眼中的妩媚须臾间裹上一层冷雾,再看过来时便如结了厚重冰凌的花叶一般,硌得人生疼。
  钱万贾欲待不理,举起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击下,转脸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已被无数透明丝线交错缠绕住了,那线上缀着各色珠翠,皆如米粒大小,周身锋刃熠熠闪耀的斑斓虹彩晃得人眼花缭乱。丝线尾端自然握在锦绣手中,适才她按下凤簪机括,凤尾化作数道寒芒向钱万贾袭去,动作之快,竟无一人发觉。
  “再动一动,你这手就算是废了。”锦绣淡淡的道,手指微一拨弄,线上珠翠便扎进了钱万贾肉里。
  钱万贾鼓着眼,满头油汗雨落般流下,却在乎声名,不肯出言讨饶。
  “ 汝被这环肥燕瘦的冰美人纠缠半晌,看得余心猿意马,徒有吹箫秦楼之羡呐!”白洛听这话说得狗屁不通,早知此人是谁,循声望去,果见钱万贾的同胞兄弟,江北巨贾,人称“六窍通文金算盘”的贾万钱正瞪着他的一双牛眼,以手抚须,摇头晃脑的样子甚为滑稽。
  “贾老板,您可真够格尊一声‘六窍通文’呐,果然是虫蛀的满腹经纶。”锦绣抿嘴一笑,叹道:“你们兄弟的祖上,也不知积了多少徳哩!”
  贾万钱竟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反而十分欢喜的道:“不敢不敢,蒙姑娘教诲,小犬蓬荜生辉。”
  “你、你、你...”钱万贾倒比他兄弟清楚些,狠命瞪着贾万钱,一个“你”字蹦跶了好几遍却怎么也蹦不出下文,好似断气之前交代后事的活死人一般。
  “哎,贤弟呀——”贾万钱叹音拉的好长,扇子骨熟稔的朝四面一指,而后一口气说道:“汝吝惜黄白之物,落成天下笑柄,俏娘子娇娇媚媚,所言句句是实,她虽斩了汝的过隙之白驹,汝却拍了她的撑天之大木,况‘雪门’不刊之论江湖传,汝不遵,该也,该也!”这下子,满座瞠目结舌,算是完全领略了他“六窍通文”的高招,锦绣更是哭笑不得,恨不能配给他一副大鼓三弦,搭个戏台子独个儿表演算了。不过经他这样乌七八糟的一顿搅合,白洛却总算猜出点眉目,想是钱万贾不遵“雪门”规矩携坐骑而来,被锦绣杀了爱马心中不快,因而寻隙泄愤。
  他这么一闹,堂上僵局已被打破,锦绣忍俊不禁,好容易没有笑出声来,“啪”的一声收回丝线,将凤簪拢入袖中。钱万贾却缩着头,肥硕的身子气得一抖一抖,脸上的痘痘似乎又大了一倍,那小娘只不住的向他磕头。
  白洛总算放下心中悬石,转头寻找小童,见他已坐在一张鸡翅木的桌旁,低头啜着茶,双腿悬在半空不断的来回摇摆,天真无邪已极,然而只有白洛知道他面具下隐藏了什么。
  他走过去揽住小童的脖子,父子俩挤坐在一张椅上。
  “父亲好谋略。”他接过小童递来的茶碗,佯作低头喝茶,齿缝中轻传出这么几个字。
  “那匹‘照玉’名驹一看便知来历不凡,如此轻易被杀,主人心中怎么会没有气呢?我只不过说句话激激他罢了,谁知道名震中原的钱刀把子,也不过是一个大脓包,钱万假、钱万假,银票是假的,敢情连人都假上了。”小童垂眼嬉笑着,那副模样凭谁见了,也只当是与父亲撒娇。
  白洛不再言语,埋头饮茶,偶尔抬眼打量一下众人,见大家都只盯着手中茶盏,像是默默静候着什么,锦绣亦出了酒肆,应是去迎其他宾客了。唯有小童却没什么顾忌,睁着一双清澈澈的眸子,仔细的环顾四周,显出只有孩童才有的好奇心来——因而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注视,座上宾客不加掩饰每一个表情都被他看在眼里。
  北边一列桌旁坐着的除了钱万贾和他们两父子,还有一个痩削的老头,尤其引起小童的兴趣。这里的宾客都已剃发易服,除了仍着汉装的锦绣,就唯有他还戴着四方平定巾,身上一件月白色的直裰,深深浅浅泛出淡蓝色的光,一看便知所费不菲。在前不久的争斗中,他一直眯眼靠着椅背,对周身事物充耳不闻,争斗平息之后,他才懒懒散散的舒展腰身,捧起面前的茶盏细细啜饮着,碗里骤然腾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喏,那老头,你怎么不梳辫子!”小童突然双手叉腰,小脸挣得通红,气愤愤地向那痩削老者喊道。白洛吃了一惊,双手一抖,险些打翻茶碗。
  “咳、咳、咳...”那老者显然也被这突然而来的质问惊着了,一口茶水呛住喉咙,咳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对黑亮的眸子,此刻终于完全撑开了门户,四下逡巡寻找着声音的源头,直到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才松一口气似的收回眼光,继续软倒在座椅里。
  “我已经死去这么多年,自然是明朝的鬼。剃发易服之类,那是活人才做的事。”痩削老者再饮一口茶,惬意地咕噜一声吞入肚里,续道:“好茶,好茶呀!南疆的‘茶蛊’果然不负盛名,好一杯‘九叶秋’,不静不喧、清肃宜人,真如秋夜寒江...一杯万古愁也销了!”
  白洛也觉得这茶极为甘冽,入口之后胸腹间舒朗朗的十分畅快,只是不懂茶叶说不出什么名目罢了,此刻听他如此赞誉,很是认同,不过心中仍有疑问,不知他话中“死去多年”是何意,侧脸去看小童时,见他亦是一副被梗住的样子,显然没料到那老者会如此作答,情急之下只得站起身来向那老者抱拳道:“朋友,犬子无礼,冲撞处还请见谅。”
  “郑世兄,你说这茶便是‘九叶秋’?”白洛话音刚落,南边桌上一人便急急开口道:“南疆饮光尊所种的‘九叶秋’?”
  那老者向白洛摆摆手算作回答,脸却向着说话之人道:“正是。你我竟能在做鬼之后喝上这‘九叶秋’也是福缘修得的,不过嘛...陈大人,在下是先朝的鬼,您是新朝的鬼,按理不该同席饮茶。”语毕,又眯缝着眼睛缩回椅里,再不瞧他。
  说话那人也是形容消瘦,却比郑老者清健不少,眉目间益觉温润敦厚,他听了郑老者一番话,面上一红,像是甚为理亏,叹一句:“唉,名夏在江南士绅眼中已如仇敌啦?”
  小童听他自称“名夏”,顿时大惊,对白洛悄声道:“这人居然是前吏部尚书陈名夏么?”白洛心中惊疑不比小童少,愣愣的答不出话来。世人皆知陈名夏顺治十一年因“南党”案被赐绞刑,如何还能出现在这里?他二人偷瞧余下诸人神色,见他们并不讶异,似乎没有发觉话中有何不妥,而郑老者显然早就知道了,气定神闲的捧着茶盏,也不去接陈名夏的话头。
  陈名夏自觉无趣,为解尴尬,扭头看向一旁的贾万钱,随口恭维道:“贾老板,您是最通晓茶艺的,‘九叶秋’这般妙品,如何隐瞒不说,倒叫我们一干村夫当做寻常俗物糟践了。”
  白洛心底暗笑,要知贾万钱好吹牛是出了名的,他不仅是不通文理,怕是除了算账点银票,其他活计一概是七窍通六窍。果然,贾万钱嚅嗫半晌,细长的脖子挣出了青筋,终于勉强开口道:“说不得,说不得,圣人有训,‘非礼勿言’,汝敢与先师争乎?”
  众人见他分明不懂,却还强撑场面,均是微微摇头,钱万贾干脆转过脸去看那小娘收拾地面残局,低头和她说话,不想与他兄弟扯上关系。
  贾万钱欲待说些什么补救,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 ,摆出一副滔滔不绝的势头,吓得众人捉对儿寒暄,把半辈子该说的恭维话都用尽了,也不见他知趣的坐下,反而十分耐心的等候插话的机会。
  就在诸人以为不得不忍耐他的胡编乱诌之时,却听绿檀桌边一女子悠悠开口道:“摩诃迦叶奉金褴袈裟入定鸡足山,为待白阳佛出世,传释迦衣钵,此无量功德,岂是它滇中一小小农夫能比的?竟还妄称饮光尊,也不害臊!”
  她声音并不甚大,却浑厚凝定,似有无穷后劲,轻易便将众人语声都盖过了,言罢,“砰”地一声将茶碗顿在桌上,眉宇间满是轻蔑不屑之意。
  “唐姑娘,话可不能如此说,咱们对茶不对人。况且饮光尊一直僻处南疆,究竟何等样人也实在说不清楚。” 郑老者放下茶盏,向那女子一拱手,急道。
  白洛顿悟,原来这女子便是蜀中唐门“灭心堂”的新堂主唐雪心。唐门处心积虑,欲将势力扩大到云贵一带,谁想当年甫一入滇,就吃了九叶教不少苦头,多年谋划付之一炬,而唐雪心少年时又曾在滇中栽过跟头,所以对九叶教极为记恨。适才她无意参与寒暄,此刻却突然截断众人声音,借大迦叶禅定鸡足山的典故讽刺饮光尊,似乎有些目中无人。
  “唐姑娘这话原也不错,迦叶本为‘饮光’之意,佛陀弟子多有姓迦叶者,他不过是云南一个种茶刨地的,又信奉什么邪门儿的‘蛊神’,怎么有资格号为饮光,又自称为‘尊’呢?真真的胡吹大气!”钱万贾破锣般的嗓门扯将开,震得人老大不舒服。众人没想到他一个粗野汉子,竟还有些识见,比他兄弟强多了,都向他投去诧异的眼光。钱万贾很是得意的站起身,向他兀自立着的兄弟睨了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这位郑老兄也没说错,管他信虫神、鸟神,透他娘的,种的茶好喝就成!这茶嘛,品类繁多,名者甚少,名中珍品自然更是少之又少,像西湖龙井,俗人只知有‘雨前’,不知有‘明前’,只因‘明前’的绝好‘莲心’难入市肆,能饮上的应是一方矜贵,可惜豪富人家只在乎它的贵气,不会品其神、会其韵,未免唐突佳人。庐州六安,人人只称道‘瓜片’滋味无穷,却不知还有‘提片’。绿茶中太湖碧螺春、信阳毛尖、黄山毛峰、顾渚紫笋、太平猴魁向来是名声在外,便不再赘、赘、赘...那个,不多说了...红茶也无外乎祁红、滇红。近些年所出的青茶,便推安溪铁观音,花茶以苏州的为最,另有一种白茶,想来诸君也是知道的,银针白毫,天造妙品,甜醇无匹啊...”众人听他初时说话粗野,之后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又甚为文雅,俱是心中疑惑,难道这鲁莽大汉、暴发户一般的人物竟被文曲星附体了不成?贾万钱更是一副意料不到的模样,大张着嘴愣了半天神,终于合拢折扇,悻悻坐回椅里,还不忘酸不溜丢的说一句:“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余可瞑目矣!”
  钱万贾懒得理他,见众人脸上迷惑神情甚是自得,肥硕的胸膛挺得老高,双手反剪在臀后,接着说道:“以上只是稍稍分些类,茶道茶艺岂是只言片语能尽的?咱们再单说这'九叶秋',它只怕能压过世上所有的茶啦!诸位可知道'茶蛊'是怎么得的么?一般毒蛊无外是让百余种毒虫相杀,最后活下的成蛊,而茶蛊,则是将同种毒蛊置于天下不同类别的茶叶混合泡好的大缸里,令其阴阳相交,生出新蛊。新蛊生,旧蛊溶,需在新旧交替之间献出本家一人,祭过蛊神后裸身进入茶缸待上十三日,那人慢慢被毒茶侵蚀,新蛊则寄生在他体内,嘿嘿,好一个天然肉场!”
  寄生、寄生?白洛脊背发凉,胃里翻腾得厉害,肩头也难以抑止的耸动不休,他耳里听到“嗡嗡”的颤音,才发觉小童捧着茶碗的手亦在不住发抖…该死,怎么这个时候提到寄生?
  钱万贾当然不会明白这一对父子为何如此失态,他只当他们听得怕了,心中没来由腾起一股凌虐的快感,说得更大声、更细致起来:“嘿嘿嘿,茶蛊在那人体内愈长愈大,十三日过后,便从他的顶心钻出,变为成年蛊,这‘九叶秋'的种籽就算种好啦!哦,忘了告诉你们茶种子在哪儿…待蛊虫爬出,将祭品抬离‘茶缸',平放于铺满茶叶的地面——这茶叶可得铺得厚,不然辛苦得来的‘茶人'可就毁啦。这时只需拈着银针往肚脐里轻轻一送,他的皮肉便成涡旋状的裂开,灰绿色的茶籽涌将出来,‘噗'的一声,堆了满地呢!嘿嘿嘿嘿,其实这茶籽不过是蛊虫的排泄物,它将祭品的五脏庙吃得空了,拉出的玩意儿塞了他满身。饮光尊把这茶籽种入地里,由茶蛊日夜护卫,历经九秋方能长成。尤奇的是茶树虽繁茂,每圃却只能取九叶,方圆百里的茶园,九年只能制九斤茶,而且这些茶树九年后必会随蛊虫一道消亡,害的人猜测那蛊虫是不是魂灵被吸干,附着在茶叶之上…饮光尊开出两园,一园培育新茶,一园收取旧茶,九年循环,从未间断,嘿嘿,这便是‘九叶秋'的由来了。”
  厅上诸人听得手足冰凉,想不到'九叶秋'如此清甜甘润的的茶中至尊,竟是用这般诡异奇特的方式制出,'茶人'一段实是匪夷所思,残忍至极,一时怔住,欲待放下不喝,怎奈难忘各中滋味,茶水青绿绿的可爱,弥润咽喉,澄澈之味更是能散于四肢百骸,着实诱人。欲待喝吧,总感觉那碗里映出无数死人脸孔,凄测测的盯着自己,不由全身起了一层鸡皮。
  钱万贾心中更觉快意,举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个罄尽,仰脖笑道:“哈哈哈哈,老子便不怕!你们这干没见识的,要知生出一‘茶蛊'有多难,数次集齐百余种毒虫已属不易,难得的是要得到同类毒蛊,还必定得一公一母,就算有了毒蛊,制茶籽时有半分不对,譬如少放了一种茶叶,祭品入缸时间拿捏不对,都会前功尽弃,不仅赔了毒蛊,又折了人命。饮光尊笃信蛊神,自己的命尚且和毒蛊连作一气,牺牲本家一人又算得了什么,那人入祭时,指不定还心甘情愿、欢喜无限呢!”
  众人听他虽言语冲撞,倒合情合理,当时南方多有巫蛊之术,信徒广布,荆襄之地犹胜,早已不是苗人独属,蛊主往往将性命付予蛊虫,拜之若神,甚至连儿女也能生祭,更有阖家信仰的,为了家族繁荣自荐为祭品的人从不匮乏,一念及此,心下登时宽了,又听得钱万贾说道:“何况诸君见过的死人还少么?活得这么大,手中还没沾一两条无辜人命?钱某却不信了。”
  在座诸人身份复杂,然而不论曾居显位还是半世草莽,都为了自身利益害过他人性命,如今被钱万贾勾起往事,人人脸上现出愧色。
  “杀便杀了,老娘生平杀人无数,你待怎的!”唐雪心翠峰堆雪,冷言道:“钱老大,你为何对‘九叶秋'的制艺那般清楚?”
  钱万贾却跟未听见似的,四下望了望,一把扯过立在一边的小娘,揉进怀中,双手不住的在她胸臀上抚弄。两人只顾低头说话,那小娘吃吃的笑声游荡在大堂里,羞得众人顾左右而言他,均当不看见,唐雪心却气得满面通红,好容易忍住没有发作。
  “唐姑娘,你若想知道,告诉你又何妨?这实是我生平一场奇遇。”钱万贾突然开口,缓缓说道:“当时我初出茅庐,一心要打拼一番,因而离乡背井出外闯荡。记不清是许多年前的冬天了,那一年,一向湿热的南疆居然下了一场雪,我又冷又饿,透他娘的,还找不到吃食…”他忽然搓手吹气,竟像又置身于那个寒冷的冬日。
  “我一路寻找没冻坏的草籽——惭愧,我也是饿极了。忽听到前面有打斗声,便屏气凝神,偷偷踱过去看,果然见到一群黑衣结束的汉子在围攻一对青年男女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我心中大是不忿,大老爷们儿就该单打独斗,何况还有两个娇滴滴的女子?眼看三人就要支持不住,那小姑娘'扑腾'一声被踢翻在地,两个黑衣人抽身出战局,扛起她就往林中奔去,那青年女子叫一声'薛儿',扑身要救,却被一个大汉趁机在背后砍了一刀,我心下不忍,想着替她救了薛儿也算件功德,便尾随那两个汉子进了林子里,那林子甚密,我本有数次偷袭机会,哼哼,却不愿干暗箭伤人的勾当,猛地纵身在他们面前,倒也吓得他们脸皮青紫,以为罗汉降世呢,嘿嘿嘿,真是两个硬点子…”
  他不知不觉说出了道上黑话,“我和他们一番恶斗,挂了数条彩,终于力毙二人,我带她往隐蔽处奔去,不多会儿她不肯再走,跪地求我救那对青年男女,透他娘的,老子嘱咐她躲好,便跑出去想看看可有机会救人,岂料只见地下数摊殷红血迹,一直延伸进树林另一边,我心叫'不好',急返回林中,那小姑娘躲藏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在?我后悔至极,'哎哟'一声跌坐在地,却被什么东西硌的生痛,忙刨开雪地查看,原来是一只三角形桃木嵌宝石的盒子,我正想打开,却听窸窸窣窣,有人来到,大惊之下慌忙寻至击杀二人处,剥下身形和我相似的大汉衣服,将尸体藏在岩石缝里,捡起他的佩刀杵地佯装受伤。果然,没过多久,先前那群黑衣汉子找到了这里,那会儿天色已暗,他们看不清我的脸,见了服饰,自然以为我是同门,其中一个领头的道:'比子,阿忍死了么?'我听他说的彝语,这才发现原来那黑衣是对襟的,外套坎肩,下面一条黑色宽裆裤,果是滇中彝人装扮,好在我游逛南疆有些日子,会说点彝语,当下与他作答,他又说道'白白折损几个弟兄,那东西却没找到,尊者发起怒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让我先慢慢拷打那小妮子,不信她不说!'我一凛,薛儿果然已被他们抓住了?然后蓦地想起那三角形的盒子,他们口中的'那东西'差不离就是这盒子了,交它出去说不定能免了薛儿一场皮肉之苦,一念及此,便把它递给领头人,他大喜,要带我向什么尊者领功…”
  “那尊者就是饮光尊了?”陈名夏接口道。
  钱万贾缓缓点头,正要再说,一旁小童插话道:“钱伯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人家姑娘拼死护住的东西,就这么轻易送出去了。”
  其实人人心中已想到此节,只是忍住不问,此刻听小童代自己说出,俱是侧耳凝神,要听钱万贾如何回答。
  钱万贾把小童狠瞪一眼,道:“黄口小儿,懂个屁!我乃权宜之计,要引他们带我回老巢,伺机救薛儿出来。”
  众人听他头头是道,便不再纠缠,催促道:“快说,快说,见到饮光尊又如何?”
  钱万贾见众人都被自己的故事吸引住,越发得意,故意卖个关子,举手在小娘臀上一拍,阴测测地道:“你们知道那盒子里装的什么?”
  “什么?”众人几乎同声追问。
  “嘿嘿嘿嘿,我到了九叶教,见了好大一片茶园,闻着那茶树竟散出郁郁的甜香,比盛放的花朵还好闻,不过总夹着几缕腥气…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以人的精血所种,只觉得在茶园中走,恍恍惚惚,抑制不住的想去生嚼茶树叶,那天也刮了好大的风,风里夹着铃声,凄凄惨惨…现在想来,指不定是亡灵作祟,要换我去替代他呢…”钱万贾并不马上揭开谜底,慢慢悠悠的说着,急得众人不住催促。
  “好了好了,这就来啦!我随他们叩拜饮光尊,却没有见到他的真容…”
  “兄弟,此言差矣,既说叩拜,必可一瞻庐山真面,怎么…”贾万钱打岔道,一溜眼儿却见其余众人都恼火的瞪着自己,立马咋咋舌打住了。
  “我跪在堂上,中间隔了一层帘幕,自然见不到了。那时天色已几乎全黑,堂中只点了几支蜡烛,昏暗暗的,烛光投在幕上,我只看到他的影子,他似在不住颤抖,一面说着'快、快',那领头人忙膝行过去,将三角盒子递给他。他打开盒子…”钱万贾双目空洞,仿佛被没来由的恐惧攫住,“我耳畔听得'嘶、嘶'之声,偷眼看去,只见帘上映出一个千足细长的怪影,那东西在他手中不停扭动,还发出摄人的惨叫,然后,他一抬手,把它、把它吃进肚里…”
  “那只怕是蛊王。”小童眨巴着眼睛,状若天真的看着众人,“我听爹爹说过,御蛊者一旦决心侍奉蛊神,就要将性命托付,他第一次培育的毒蛊便是蛊王,蛊王不仅能代主人驱使万蛊,还相当于主人的分身,如果蛊王死了,主人也活不长久,爹爹,是不是?”他扯住白洛衣角,一脸稚气未脱的模样。
  白洛会意,点头道:“是,你记得爹爹说的话,爹爹很高兴…桃木与宝石皆能驱邪,那小姑娘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抓住了饮光尊的蛊王,将它关在盒里,不料最终却没能逃脱追捕。”
  郑老者忽然阴阳怪气一声:“他的蛊王哪里不济到这种程度。”
  钱万贾当他随口一说,便不理他,继续道:“他吞下那东西,立刻不抖了,将手一挥,屏退众人,唯独将我留下,我吓得冷汗直冒,怕露了马脚,愣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只是感觉他走了下来,向我伸出手要我扶他。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双手…”他闭了闭眼,似在尽力凝神,而后吞口唾沫,接道:“他的左手长大,黑灰干瘦,指节是凸起的圆形,上有涡旋状的纹理,若比枯树枝,也太诡异了些,每动一下,‘喀啦、喀啦',响动甚是瘆人…右手却是极白极嫩,红润纤细,指甲盖儿是露染了桃花似的粉嫩光泽…我见了这一双手,虽对饮光尊有万分好奇,也不敢看他哪怕一眼。我扶着他,受他指点来到一个暗室,那里便是培育茶蛊的地方,正中一口大缸,里面一人双目睁得老大,已死去多时,我仔细辨认,唬了一跳,居然是那对青年男女中的男子。老怪物嘿嘿怪笑,向我详细告知了造蛊之法,诸位都已知道了。我当时想,既然要用本家一人,那青年必与他沾亲带故,他用这法子处置亲人,就算是叛徒,也太歹毒了些,又突然领悟,这便是饮光尊给的奖励,我将蛊王找回,在教中的地位马上比别人高了一节,因而能窥得至密。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老怪物又命属下押上一人,竟是薛儿,我内心挣扎,见他缓缓走向薛儿,那柔弱的女孩儿只怕顷刻间便要遭他毒手,再也顾不上什么,透他娘的,干了!正要欺身与他拼命,眼角白影一动,脑后便挨了一记,从此浑浑噩噩,没了知觉。待我醒转,身周再无一人,大缸片片碎裂不说,男子尸身亦不见踪影。我以为见了鬼,在那幽暗的室内片刻也不得忍耐,跌撞着冲出,路途上却没人阻拦,也不知九叶教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一口气跑了怕是有十数里…经过此番惊吓,我生了场大病,痊愈后,对故土思念之心日胜一日,就北上还乡,一晃多年,再没南来…”
  钱万贾说完故事,瘫坐在椅中,极似一块堆叠数层的肉夹馍。
  小童扯扯白洛衣袖,悄声道:“这位钱老大说谎吹牛的本事比他兄弟差不了多少。他适才说的故事,十有九是假的,只有最后饮光尊一段倒不似胡扯。”
  白洛点点头,环视堂上诸人,见他们都是一副暧昧神色,可知对钱万贾大义救人一事并不相信,却听唐雪心开口道:“那小女孩儿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你还记得么?”
  钱万贾厚重的眼皮突地一跳,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他推起膝上的小娘,一抬头看到自己兄弟折扇摇的欢脱,也不瞧他一瞧,心下生了些怒气,咕哝道:“你教的好,我成说评话儿的了。”因是小声小气,也没人留意,唯有后面那句大声些的听的真切:“年代久远,只隐约记得她梳一对抓髻,其他的倒不清楚,青年女子穿一件窄袖儿鹅黄小衫,五彩攒金齐胸襦裙,左眼角下有一颗朱红的痣…怪道儿,穿这么少怕不是冬天吧?”最后一句也是细声自语,无人听见。
  唐雪心缓缓颔首,明珠似的眼眸沉进渊谷,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见她再问。于是堂中又陷入一片静默,呼吸可闻。
  “吱呀”一声,酒肆大门顿开,众人扭头看去,一行人迈步走了进来,当先一个便是锦绣,她一面将背后诸人一一引至空位坐下,一面说道:“老镖爷请,知道您偏爱黄花梨,早预备下了,这三弯腿的椅子造艺是顶儿尖儿的,桌子亦是纹理沉稳,荧光流动,您闻闻这味儿,是否清雅温柔?唔,您带的这位公子就请坐在右首吧…啊,傅大爷,这边坐,李官人,请坐在傅大爷对面吧…”
  白洛随着她的引导逐次打量过去,见那老镖爷一身短打,服饰虽简略,上面的密纹却若隐若现,织得极细,状似低调实则奢华的紧,已将此人来历猜出八九分,果听小童低声道:“这世上白马梨花枪跑江湖的不少,能尊称一声镖爷的,只有福建泉州定夷镖局总镖头,人称‘肝胆相照'燕承训的。”
  白洛“嗯”一声,又看向燕承训带来的那人,却是一个青年公子,一张脸生得颇俊,若比作华月出岫、松下清风,还怕折了他的自然天质,只是眉眼间有些女像,少了男儿家的英豪气。白洛眼中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小声道:“想不到堂堂镖祖宗,也有这种癖好,畜养相公就罢了,居然还带这兔儿来赴宴,算得什么!”
  小童剜他一眼,气道:“你知道人家定是相公啦?就算是吧,他若是燕老头的相好,怎么不学钱万贾带来的小娘侍立一边?你的小情人还巴巴的请他入座,你道是看他比别人俊么!真真白教你了!”
  白洛语塞,暗暗佩服小童察言观色之力,心中大感惭愧。其实也怪不得他,明清之际男风盛行,上至卿相贵胄,下至地方豪绅,少有不亵伶狎妓的,彼时天下初定,四方烽烟尚未完全扑灭,然而稍有平靖之象,旧时流毒便全涌了出来,梨园一道大放异彩,富贵人家的宴席上若没有几个绝色男旦,简直便如玉器行里短了美玉一般不可思议。
  小童又说道:“洛儿,你瞧另两人是什么来头?我却面生得很。”
  白洛顺他目光瞧去,不大一会儿,眼色亦变的和他一般疑惑。那傅大爷穿着两开叉白布长袍,脚下踏一双青面僧鞋,颊边虽有不少黑短胡茬,年纪却着实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岁,怎么便叫大爷了?那李官人更是奇怪,头顶六个香疤,显是剃度受过戒,却不着僧服,一身猎户装扮,凛凛生威,他的大半张脸几乎全毁,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刀疤,不知怎么却不叫人害怕,反而生出几分悲壮慷慨之感。
  正在白洛搜肠刮肚的猜度二人来历之际,陈名夏忽然离座,向南踏出一步,对那傅大爷一揖到地,道:“您来啦?恕野鬼无礼,这一揖,算是偿君阳间之恩了!大礼如今是不便行了。”
  “你是已死之人,我又何尝不是?两个死鬼儿见面还需什么礼呢?”傅大爷正襟危坐,自生一股雍容气度,绝不是寻常江湖草莽能有的,但他二人对话内容实在匪夷所思,却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小童冷笑一声,自语道:“有意思,今儿倒见了三个死鬼,难不成我错走了丰都?”话音未落,忽听南面楼梯上传来“叮叮”之声,清越悠远,极为悦耳,众人眼光不自觉地全给牵了过去,要瞧个究竟。
  “诸位贵客远来劳顿,还请原宥奴家礼数不周。”伴着细碎铃音而来的温软语声亦是十分清润,如微风震箫,听得人浑身舒惬,却见一个女子扶着栏杆慢慢走下楼梯,她身子隐在暗影中,看不清面貌,唯有一只缓缓下滑的手,被几缕天光照得分明。众人见了这只半拢在袖里的手,心中俱是一跳,只觉得脑海空洞洞的,生平所见的一切姝颜丽色都在顷刻间碎裂,唯有这只微露的手却愈发深刻的浮凸出来。
  唐雪心暗叫一声“惭愧”,偏过头不敢再看,她向来自恃容色出众,眼高于顶,是蜀中闻名的泼辣俏美人,而今居然连多看那只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窣、窣...”袖口摩挲着瘢痕驳杂的扶手,缓缓滑动,唐雪心听着这声音,觉得颈项后有一阵酥麻麻的触感,撩拨得她心尖儿也颤了,她吞一口唾沫,嗓子眼儿干得发痛。
  终于,那女子略带歉意的笑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下完了最后一级台阶,娇俏俏的走到大堂中央。
  唐雪心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那女子。
  品竹的披风对她来说有些大了,下摆曳在地上,从那窄窄的间隙中恰好可以窥见她的裙裾,有些夺目的金色流泻出来,与泛了黄的披风相比似乎有些怪异,然而,唐雪心想,只要穿在她身上,是很难产生不相称的感觉的。她仿佛带有一股融合的天赋,能将完全对立的物事凝为一体,这一点,唐雪心在看清她的容貌时,就已经明白了。
  那只手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十分明艳的女子,出乎意料的,嘤鸣甚至看起来有些病态,脸颊只微微透出一点红晕,似乎半阵风就能吹散她肌肤下的血脉,连带那点儿健康的颜色一并被苍白的主调吞噬。然而,不止唐雪心,在座诸人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她这样子,添不得也减不得,若是倾国姿色,反不为美,更配不上那双令人颠魂倒魄的手了。
  “绣儿,黎洲先生到了,你该出去迎迎。”嘤鸣向锦绣略一颔首,“九叶秋却不便给燕局主他们喝,待黄先生到了,你烹些自家种的茶一并奉上,”一面又转向后来的众人,“并不是奴小家气,您众位来得晚了,按着咱门中的理儿是这样,奴不敢坏了规矩。”锦绣领命早去了,众人亦唯唯连声应道:“是、是…”——只因她分明有些无理的话却说得人不愿拗着一字。
  嘤鸣仍挂着笑,十分亲切的打量着堂中的宾客,就像这些人是她久别重逢的知交故友。
  她的眼睛无比纯稚,眸中波光闪烁,空濛如同雨丝风片划过的江南山水。视线一一滑过众人面颊,白洛、白越、唐雪心、郑老者、钱万贾,到钱万贾一侧的小娘时,她目光停驻了一会儿,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大家都睨向别处,害怕与她对视——贾万钱、燕承训、青年公子、陈名夏、李官人、傅大爷…最后那一眼亦是意味深长的凝视,如果黄宗羲和锦绣没有在这个时候进来,只怕还要黏腻许久。
  嘤鸣听到背后传来的推门声,拢了拢披风,转过身去。
  室内忽地跃起缕缕寒幽的香气。
  锦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枝横斜婀娜的梅花,团团玉蝶儿似的,冰清胜雪,只是蕊中一点青绿,淡雅可爱。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黄宗羲跟在锦绣身后,摇摇向嘤鸣拱手为礼,竟当她是个儒生一般,“宛君,当年一别,从来不期竟能再瞻玉颜。”
  嘤鸣快步迎上,伸手要拉他衣袖,却突然觉出自己的失态,他是儒林君子,颇守男女关防,怎么当得众人面前自讨没意思呢?忙讪讪止住,顺过手接了锦绣拿着的绿萼梅花,悄然免去一场尴尬。
  “好一枝绿萼,‘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先生费心了。”末了,又犹犹豫豫的加上一句:“您可瘦得多了。”言毕,并不等黄宗羲的回答,而是向一边的锦绣道:“黄先生坐在紫檀桌边,你去烹茶吧。”
  锦绣去后,黄宗羲又对嘤鸣施了一礼,却是熟稔的江湖把式了,“多谢董阁主,世忠营与四明寨蒙阁主诸般接济,黄太冲无以为报,今后展草垂缰,但凭驱策。”而后踏步走进堂内,向众人团团一揖,起身时一眼看见了郑、陈二人,大惊失色,不由脱口道:“超宗兄!陈、陈世兄…你们如何…”太过激动,竟至于气阻,他走向郑老者,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似乎要证实所见非虚,触感温热,果然不是梦境。郑超宗也站了起来,两个苍颜皓首的老友,一时相顾无言,唯有直着眼睛垂泪,好似要赛个谁高谁下一般。
  一旁陈名夏却是羞赧无比,黄宗羲乃操守磊落之辈,郑超宗又曾为扬州高镇围困效力,并因此屈‘死'于乱民棍下,如今虽好端端坐在这里,外面清议可比他这个降清贰臣好听多了,方才黄宗羲叫他那一声显然惊大于喜,焉知不是为见自己这个‘逆贼'未得报应的缘故?
  他这厢还在胡思乱想,那厢黄宗羲已稍抑心神,叠声问道:“超宗兄,闻道你受难扬州兵乱,却如何死里逃生?这数年来,怎么音讯全无?”
  “这、这…”郑超宗吞吞吐吐,半日只在一个字上遛弯儿。
  嘤鸣忽然开口:“给你们各人配的桌椅可喜欢?”她缓步走向唯一一个没有请客人入座的桌子,那是张花梨紫檀木桌,它的每一处纹理都蕴着锋芒,看上去却那般沉静。
  “真不懂为何人人都梦想坐上那把龙椅,权力太大有什么好?沉甸甸的,颜色也俗得人作呕…”嘤鸣抚摸着桌面,竟有淡淡的紫色荧光从她的指缝间流出,“这样的才好,藏拙于巧,怀器待时,便能永远当幕后的王者。皇帝的龙椅纵然金堆玉砌,哪里比得它分毫?”
  锦绣捧着茶盘从后间出来,为燕承训一干人奉了茶,又为白洛等人续着水,此时黄宗羲也已入座。
  众人一面呷茶,一面留神听她说话,想探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可她仍在喋喋说着那桌椅:“它们和人一样,形骸各异,精魂不一,也有高下优劣、贵贱庸常之分…但它们六识昏昧,再怎么任人琢刻予取也不会有丝毫哀痛,哪像会说会笑的女孩儿家,一生悲喜附庸在男人身上,生逢乱世,更是半点不由人啦…”
  嘤鸣摘下一朵梅花别在耳鬓,她没有梳髻,长发如织缀精巧的黑色羽衣一般柔柔垂落,有的在脖颈上打了一个褶子,有的则径直蔓延到脚踝,一个侧身都能立马改变它们原来的模样,那朵清冷冷的梅花便显得十分危险,瑟缩在细密的发丝间,用它单薄的身子勾住救命的绳索,随时可能跌向深渊——那时等着它的,就是被人一脚陷进泥里,与世间一切美好词句再无瓜葛。
  多么…身不由己…白洛瞧的有些痴了,视线所及渐渐被一朵巨大的梅花填满…他的脑海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摇摇曳曳,随着耳里陡然回旋的曲调一起震动。
  “初更娇儿啼夜半,桂影无心衾枕凉。虬曲老枝栖不得,栖不得,雁鸣萧萧及目霜…”(因当年江阴《五更转曲》已失落,此段实是我附会)
  嗡…嗡…梆子、笙管、丝竹、金磬、剑器、戈矛…种种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一齐响了,它们汇聚成的无形漩涡迅疾将他的意识淹没。
  他仿佛被糅杂进交织缠绕的乐曲里,飘飘荡荡,在虚空盘旋。
  模糊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他在幻觉中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什么叫毛骨悚然的景象——或许正因为是虚假的真实,白洛才能那般明晰的看见,地上整齐排放的尸体的毛发是如何在微风中耸动着,如同他此刻遍身的汗毛一般根根竖立。
  大街小巷亮如白昼,亡者的躯体被恭谨的摆放在道路两侧,从城门口顺着中轴线延伸,似乎没有尽头。
  羸瘦的乡民…疲惫的士兵…失去手臂的伤者…
  萧萧白发的老妪…眼泛泪光的幼童…亡了丈夫的女子…
  官好早以前就跑了,然而,这一个胜过光明的黑夜,儒、吏、医、工、匠、商、娼、丐,都在高歌长啸。尽情的,在死亡环绕的街道上反复吟唱同一支曲子。
  乡兵的锈剑扣击简陋的盔甲,铁匠用锤子击打铜炉,妓女敲着瓷脂粉盒子…远处栖霞寺传来梵钟悲怆的和鸣。
  当…当…一下一下,要擦出火来,烧灭白洛胸腔子里突突跳动的东西…
  一阵刺骨的痛感由小臂扩散到全身。
  白洛从乐声中挣出,眼前依旧是玄山酒肆的大堂,他伸进衣内的左手臂上被小童狠狠拧了一记。
  但他顾不得小童气急的眼神了,左手仍维持抚胸的样子——他害怕一拿下来,好容易得来的残损记忆会倏然消散。
  不知不觉中,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衣内?是为了要护住灼痛的心脏么?不,不是。
  这种样子,似乎是要掏摸什么东西。
  可是,为什么在看到那样的情景后他下意识的要掏摸东西?真是半点头绪也无。
  小童却已忍不住把白洛的左手一把扯了出来。他做这个动作时是平视前方的,加上动作迅捷,倒没人发现。不过此刻众人满心满腹都在嘤鸣身上,也无心管顾别个。
  白洛神游的这一会儿,嘤鸣似乎才刚刚开始正题。
  “你们知道这是谁的位置么?”她食指在桌上画着圈儿,素手映珍玩,当真美不胜收,堂上宾客只顾呆呆看着,也无人回答。
  她只得自己接道:“这位置是妙真宫主的,也唯有这人配的上它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这儿,何时却不清楚。另外还有位贵客,而今也在路上,便是那驭风的人…”她有意无意的瞟一眼默立小娘,续道:“待会儿他来了,只怕我就没命站在这儿了,因此还是快些解决的好。”她苦笑一下,不再摩弄桌子,转过身环视众人。
  凛然威势扑面压来,连空气都像负了重,半晌才能吸入极拖泥带水的一口。
  她还是娟秀端淑的样子,但那摄人的气氛又确乎是由她身上发出的。
  除了白洛和黄宗羲,众人对妙真宫主要来的消息没有显出一丝应有的讶异。白洛偷看小童一眼,见他镇定自如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窜起一股凉薄之感。
  “看来你们的确是知道的,那就好,我没有白忙一场…”嘤鸣淡淡一笑,一步步挨到紫檀桌边,附耳对黄宗羲道:“多谢先生送来的梅花,不过还请先生不要泄露是我让您特意带来的才好,今日之事本与您无关,先生还请权当看客,轻易莫要卷入。若我幸能全身,再与先生叙协游江南之约,到时同赏叶铛禅榻、松风琴言,细论古今世事。若我不幸,请先生代为敛骨…先生休惊,我绝无亵渎狎昵之心,只是私意许先生为知己罢了…而今事急,有些事体先生需看个明白。”
  众人不知他两个说些什么,都有些按耐不住,屡屡侧目斜视,暗自猜度,才半盏茶的功夫,大堂二十余只眼睛已来回往紫檀桌边溜了数十趟。
  黄宗羲的神情越发让人猜摸不透了,他本来极瘦,而今双颊微微收紧,颧骨处的肌肤勒得泛白,因极度劳累而略带青黄的眼皮亦半阖下来。整个过程他未启口言一字,只静静听嘤鸣说话,偶然眉间抽动,很快又恢复故态。
  “真不愧是几番临过战阵的人,城府颇不可测。”小童巡目四顾,轻声自语道:“看来大家的心思也是这般。”
  白洛点头,无意中看见锦绣立在厅上一角,凝视着嘤鸣和黄宗羲,目中似有凄凉叹息意,不知是何缘故,反倒引得他多瞧了几眼,差点被小童发觉,好在嘤鸣这时已立起身,挡住了锦绣的身影。
  嘤鸣解下披风随手一扬,拉扯的力道使她的头发也一并扬起,鬓边梅花终于跌落。她从它身上径直踏过,同时将披风丢下地不顾。
  “ 诸位当识得这凤尾裙?”她里面的衣饰极是华贵,甫一脱下披风,彩绣辉煌,四壁流光,更有宜人梅香顷刻盈室。
  青年公子道:“此裙名叫'白石',为绣的是梅花,取姜白石暗香疏影的意思。”
  嘤鸣笑道:“玉公子博通多识。”
  青年公子谦道:“宛姑娘言重,三郎不过是一卑下伶人,偶在世家行走,听人说起罢了…这条郁金间色梅海凝云凤尾裙,本是唐人旧物,后被万历朝孝靖皇后亲手改制为现在的模样,里衬乃是百褶郁金裙,以极难得的茶矩摩香染就,裙色金黄,耀如明珠,难得的是步步生香,淡雅芬芳之气比肩'金钱绿萼'。凤尾加饰于郁金裙上,'十二破'的式样,数色相间,先皇后亲手秀上的梅花,宫粉、朱砂艳如朝霞,玉蝶、绿萼润比珍珠,凤尾两侧则用细如胎发的金线镶边,尾端制有密密的流苏,各色铃铛缀在下面,行走间就跟活风铃似的,若是跳起舞来,那妙处自是不用说了…原还有一件郁金裙绣着秋篱晚菊的,取名‘南山',不过已毁,而今只剩这孤零零的‘白石'了。”玉三郎谈吐温文,俨然一个淑人君子,言至‘南山'毁‘白石'孤的时候,眼里戚戚之色极为真挚,浑不似惯历风尘的人。
  嘤鸣点头道:“不错,它是‘白石'。‘南山'十七年前就毁了。”
  玉三郎忽道:“南山白石世所稀,南山一毁,白石冠绝天下。”
  嘤鸣叹息:“玉公子此话似有隐意。”
  玉三郎道:“小人出身微贱,哪里懂得打机锋?”
  嘤鸣道:“玉公子以为我要居奇货么?”
  玉三郎道:“宛姑娘不是在山河帖上写明了要为绝世珍宝觅一良主么?博卖行中价高者得,自然天经地义。”
  嘤鸣“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随即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了,我倒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而后续道:“玉公子应是看了燕镖爷的山河帖吧?我不这么写,燕镖爷会来么?燕镖爷虽然怕妙真宫主,却大概更怕托镖的主顾,得罪妙真宫主不过拼出一条命去,得罪了她可要满门抄斩的。”
  燕承训双唇抿紧,并不作声,嘤鸣接着说道:“燕镖爷的局子早不叫‘定夷'了,而今改叫‘福威',不知是否要借当年福州府福威镖局的光呢?不过老镖爷莫非忘了,林氏镖局虽广有分号、资财殷厚,曾霸一时之雄,最终却也一夜间遭青城余氏灭门,还是说,您想连这点光也一并借去?”
  燕承训脸色阴沉,一字一顿的道:“你有何目的?”他受如此讥讽却还端稳凝定,着实难得。
  嘤鸣道:“镖爷大半生磊落光明那是没得说的,奈何挣了一世家产反被拖累罢了。”她话中带着的深刻惋惜比此前的刻意嘲弄更有效果,燕承训额渗薄汗,愠色渐浓。
  “家业庞大、根基复杂,定夷…哦不,福威镖局今非昔比,旧日倭寇来犯时的凛然不惧能到哪里寻来?现如今连戚武毅亲赐的招牌都要换了。”嘤鸣语气哀痛,但谁都能听出她的故意为之,“福威镖局上下只在乎作威作福啦…老镖爷好的是隨珠和璧,等闲桌椅也坐不得,衣帛食肉可比累世声名重要得多!”
  燕承训口里仿佛凝了冰,吐出来又重又冷:“你费尽心思把我骗来,若只一味说这样话,就恕燕某不奉陪了。”
  嘤鸣播出一绺头发,在指尖上缠弄着:“玄山酒肆是雪门的地方,要不奉陪可难了。况且…一出这大门,您保的这镖还不定落入谁手呢。”
  燕承训冷笑道:“原来是为这支镖…燕某既有胆子孤身上路,就有本事让意图不轨的宵小之辈身首分家!”
  “不,您不是有胆子。”嘤鸣仍在使用敬词,却句句削骨剜心:“您是害怕,怕江湖豪杰知道您为她保镖,怕绿林好汉觊觎这里面的油水不顾性命来夺,更怕挽天会的义士闻知,专来劫镖取命,使你身名俱丧。也许这镖保不保都是个死,但不接镖却一定死的更快,因而您决定赌一把,这才对外宣扬进京拜见故友,还带了三两个童子置办礼物,妄图掩人耳目。可惜怪只怪您已在泉州总局享了十七八年清福,从未听说主动拜过知交,这一趟远门想不引起注意也难,我只需稍放风声,他们闻着一点儿腥味儿,必会穷追不舍…其实您一离开泉州地界就被各路好汉盯上了,之所以行走千里无人出来聒噪,还亏得我让姐妹们沿途打点,您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就罢了,偏要弄出‘作威作福'的派头,唬谁呢?”
  燕承训既怒且惊,话卷在舌底,半晌抖不出去,只听得“咕噜、咕噜”喉头耸动,甚为痛苦。
  嘤鸣道:“您是想问我为何如此?”
  燕承训闭目点头,面如土色。
  嘤鸣偏过脸扫一眼钱、贾两兄弟,叹道:“也是为线中取线,钓更多的鱼。”
  钱万贾忽道:“所以你才在请柬最末附上宾客的名字?”
  嘤鸣微笑道:“不错。如果直接提到燕镖爷,未免太刻意,放在一大堆名字里反不那么扎眼。”
  贾万钱道:“君独不予我二伯仲山河帖,何故?”
  嘤鸣被他的“文雅”谈吐噎住了,怔了一会儿方道:“下山河帖是怕请客不至,不得已用的软刀子罢了,有时候仅凭言语不一定能打动人心,但若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好借口,还有几句特别动人的话加在上头——比如我给燕镖爷下山河帖,同时告诉他这里有稀世奇珍拍卖——那就不愁坐中冷清了…至于二位嘛,能在劫镖之前光明正大的探探猎物虚实,正是求之不得的,过犹不及,如果下山河帖给你们就弄巧成拙了,像二位这般惜命的人怎肯孤身前来?说不定现在玄山酒肆已围了三四百不要命的蠢才呢。”
  钱万贾一颗肥头左摇右晃,像是陶醉其中:“妙哉!妙哉!”
  贾万钱顾不得装斯文,骂道:“天杀的狗才!她拐着弯儿骂咱们诡诈奸滑、视财如命、贪生怕死 ,你紧赶着自己承认是缩头金龟孙么?”这几个成语用的居然很贴切。
  钱万贾翻白眼咕哝道:“那感情好,既是金子做的,还能卖上几百银子。”
  嘤鸣哭笑不得:“贾老板,这十二个字可是从你嘴里栓着串儿出来的,我何时说过?至于什么‘缩头龟孙',那也只有做过这一行的人晓得啦,我没那么大本事,又龟又孙,还是金的…”言语讽刺分毫不让。
  燕承训终于理好了舌头,他声音嘶哑:“老朽惭愧,自问英雄一世,赚尽了声名财帛,而今竟然因贪图奇珍着了你这小女子的道儿。”
  嘤鸣怜悯的瞧他一眼,道:“您整日躲在‘南琛'楼里把玩四方异物不问家事,奇珍充栋尚嫌不足,还悬赏街巷广为搜罗——您这不是在昭告天下自己的软肋么?老镖爷,您已多少年没有穿过粗布衣服啦?燕家祖上随武毅公抗倭,麻衣芒鞋,穿梭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现在…镖局上下有谁记得如何凿敌船、毁敌粮么?我只叫晚秋多说了几句梯己话,您儿子就卖乖献好,把孝庄密旨福威镖局护镖的事抖了个干净利落,怨得了谁?”
  燕承训大为震动,无力道:“原来名动东南的冶艳歌姬易晚秋,也是‘天一方'的人…小儿贪色,恁般没骨气!”
  钱万贾之前被他兄弟一顿抢白,正没处发泄,此刻阴阳怪气的插口道:“你该看看囊篋,瞧宝贝丢了没有,太皇太后要的物件儿若被你那败家小子偷去讨他姘妇的赏,累我们兄弟白跑一趟,说不得要向你讨个万儿八千的辛苦钱。”
  燕承训气极,双手抵着花梨木桌强忍怒意,只听“喀啦”一声,翡翠茶碗碎成数片倒向六边,位置精准,铺于桌上玲珑青碧,堪比春花,那桌子却完好无损,茶水淋淋漓漓的流下。
  钱、贾二人见他露出这手功夫,一齐眯眼抱胸,沉吟不语。
  嘤鸣叹道:“唉,这么看倒像一对孪生兄弟,钱老大就是那吹鼓了的纸气球,眉眼全撑得变了样。”
  “砰”的一声传来,却是唐雪心放茶碗时不知怎么滑了手,杯托径直磕在桌上。
  嘤鸣会心一笑,正要说话,钱万贾已先开口:“不知阁主可曾将我们兄弟当做钓饵诱其他人呢?”
  “钓饵二字委实当不得,在坐各位都算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若相互间没点渊源,哪有那般热闹的江湖呢?”嘤鸣大有深意的看着贾万钱,后者感觉周身像敷了一层冰,丝丝寒凉扎进肉里。
  “那可奇了,”白洛忍不住开口,“傅大爷和李官人瞧着还像江湖人物,黄黎洲先生辗转枪林剑戟,四方联络抗清,也能称得武林中人,但郑兄和陈兄是儒生,一辈子只怕没摸过枪棒,玉公子可能连刀剑何等模样都没见过,他们怎么也算走江湖的了?况且,你说咱们几人之间有些渊源,就更奇了,除了钱、贾二位曾远远瞧见几次,我们父子今日是头一次见着诸位朋友,难不成此处还有小老儿离散多年的兄弟么?哈哈…”他最后一句全当说笑,除了自己却无人应和,堂上宾客只有黄宗羲端坐品茶,其余的眼睛充满了戒备猜忌,正相互扫射冲击着。
嘤鸣站在硝烟之外冷眼看着众人,她这时已没有拨缠头发,而是摆弄起手里的梅枝,新折的绿萼香气浓郁却清雅,与郁金裙陈旧的梅香邂逅,契合无比,顿时便耳鬓厮磨、云雨遇合起来,生出的温醇之气绵绵密密的裹卷在虚空中。
  直到她感觉这芬芳的气味填满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才满意的停止手里的动作,开口搅破堂上凝重的氛围:“玉公子到底在这儿算不得个人…是吧,燕镖爷?”
  燕承训不可思议的望着嘤鸣,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艰涩又迟缓的说道:“此事连我亲子亦不知晓…”
  嘤鸣道:“玉三郎风姿俊雅,生旦行都来得,尤其闺门旦,真可谓牵动一城,不拘贩夫走卒抑或富室巨贾,争相欲睹姿容,我旧年为阁中琐事奔走扬州,也曾有幸一观公子的《密誓》《寻梦》二出,真是寒泉浸玉,非世间颜色可比了!”
  众人不解她话中意思,俱睁大了眼睛瞪着她和玉三郎。
  玉三郎也不说什么,只含笑向燕承训一点头,大有安慰的意思,那副儒雅气度,真个寡二少双,白洛看在眼里,早将前时的轻薄态度收起了十二分,心内反生些敬意。
  又听嘤鸣道:“素闻公子人淡如菊,不爱趋奉权贵,登台只在古都名胜,人人可看可望的地方,偶尔一场堂会,还必要主人家答应一室仆从俱可同桌观瞻,且得不拘名分、随意散座,成就了贵贱一席的局面,怎能不叫人钦服!只是如今为何收起了气性,孝庄一道谕旨,就随随便便甘心当个物件儿,任人'押解'入都呢?”
  众人听到此处才算明白过来,钱、贾二人更如头上一个霹雳,呼啦啦推桌站起,异口同声的嚷道:“他是镖?!”
  嘤鸣点头道:“没错,他是镖,在这里就不能算个人啦!”
  钱万贾跌足顿胸,就跟死了爹妈一般,呼天抢地的:“老贾啊老贾,我打你个天杀的败钱奴!谁不是他爹生他娘养啊,人家虽不日进一斗,一升也进了,偏你日日往外丢票子,这一趟的马料钱也不知费了多少,马料钱费了也就罢了,眼见着几百银子的马也折了,早晓得还费那许多马料钱做什么?马呀,马呀,我的马呀,疼煞哟,马也!马也!”喊着闹着,两行眼泪合着鼻水齐流,竟是个悲痛欲绝的势头,贾万钱急得抓耳挠腮,奔过去掐他兄弟的肥肉,急道:“哥哥闹得太不成话,只顾骂我怎地?”
  钱万贾也不觑他,掐那一下就跟不知觉似的,抬手一抹,倒把鼻涕眼泪污了满脸,过后仍是大喊:“我几时骂你了?我骂我自己哩!老贾啊…你又不好个男风,像这么个俊俏哥儿,你钱哥哥还可弄去侍奉枕席,每日价红绡帐底鸳鸯被,你要他来做什么用,打杂行役无非徒增一张白吃饭的嘴!气煞哟,我的马呀!马也!”
  贾万钱没奈何扇他一个嘴巴,提着耳吼道:“透你娘的,快醒些吧!哥哥自己好男风,也要世人都知道么?总之我不与你争,你爱这俊俏小子,只管取去!”
  钱万贾被他一吼,懵懵懂懂,觉出些味儿来,口里还说着:“我才不爱这哥儿…我妈就是你妈,我们都是我们妈的儿子,你要透我妈就是透…”剩下的一半终于给咽进肚中,整个人怔住好大一会儿方渐次平复,看贾万钱的眼神甚为羞愧,畏畏缩缩的。
  众人瞧他两个一时一个样子,好似一对魂魄在轮流换用皮壳,不免又是惊怪又感滑稽,一个个砸着舌、搓着手,要看他们如何收场。
  玉三郎忽然说道:“钱先生不必如此哀叹,你二人既是为夺镖折去爱马并盘川,说来还是为我抵不上银钱的缘故,待小介此番从京中归来,沿途搭几天台子,到时不拘赚得多少,一并奉送就是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天下哪有这等忠厚相公,人家轻薄言语一句不计较也罢了,居然还要赔人损费,竟像怨自己变不成宝贝,累得二人空跑一般。
  贾万钱灰眼珠滴溜溜转个不住,喜得差点没从眶上脱下来,拊掌笑道:“妙极!妙极!你这红相公演几场,哪能没个十万八万的?况又生得好人材,怕不比子都、宋玉差些,受用的很!受用的很呐!”说着,色眯眯的瞧着玉三郎,一把折扇在手中掂来掂去,口里就要淌下涎来。
  燕承训在一旁气得没法,又不好违玉三郎的意思,他原本受命护镖入京,这“镖”回来的话与他半竿子也挨不上。
  “京城不必去了,”嘤鸣向玉三郎一拂,很是恭敬地道:“公子且随阁中姐妹到江南各地走走,闲散上一阵子再回吧!”
  话音才落,还不待燕、钱等三人有何表示,郑超宗已抢着道:“阁主此话差了,新朝太后要的人半路丢失,不但燕镖爷身家性命不保,贵阁上上下下数千条人命也大有干系,您座下姑娘若心里恋慕这青年少俊,俟他出京以后再聚不迟。”
  “她要是能明里降罪就用不着'密谕'了…国主初丧,新皇帝年幼,她急急的诏名角儿入京,不是授人以柄么?燕镖爷一家还易拾掇,随意安放个谋反的名目便可,我'天一方'众姐妹没千万顷地产牵连,怕她抄家没籍么?”她这话又把燕承训讥一遍,后者容色铁青,僵坐着不言。嘤鸣冷笑着继续道:“玉公子上不上京,与九叶教没什么休戚相干,他不去,你那孝庄主子仍是在殿上稳坐着,你大可不必悬计。”
  郑超宗惊问道:“阁主把郑某当什么人了?我身重力弱,手不能拿肩不能提,这条贱命还是先代如夫人从扬州乱民手里捡回来的,这些年我只当自己是个死人,承贵门庇佑,埋名隐姓苟且山野之中,有什么手腕,能入得九叶教?”
  嘤鸣拉长了声音:“哦,你怎么知道现在的如夫人不是以前那位了?”
  郑超宗自觉失言,讪笑着装没听见。
  嘤鸣一面续道:“我又何时说你‘后来'入了九叶教呢?堂堂饮光尊开不得‘半路出家'的玩笑…”一面轻移莲步,在堂上慢慢走动,裙尾叮铃铃叮铃铃的响着,与风中相杂的铃声交互应和——风虽近不了屋,那铃音却比前时清晰些——嘤鸣叹道:“他快到啦…我没空和你们猜谜,先时就明言在座诸位都是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自然包括你们两个…”说着,手举梅枝点了点郑、陈二人。
  陈名夏一怔,随即仰脖大笑,笑到最后却有些干巴巴的,不得不止住了,言道:“我与娘娘有何怨仇,要如此戏耍小老儿?将我从帝王刀口救下,着我感念娘娘的恩德,原来是为了今日质问莫须有的一个江湖名头么?”
  “质问二字过重了,”嘤鸣脚下不停,说道:“娘娘更不敢当,我虽生的与董鄂妃像些,却着实不是她…”
  陈名夏打断道:“如此,可见娘…阁主也把小老儿错认成什么武林中人了?我原觉得蹊跷,您二位见面怎么跟陌生人似的。”随即瞟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傅大爷。
  白洛听他们一递一声,如坠五里雾中,全然不解其意,凝神猜度间忽见嘤鸣步虽缓滞,却大有章法,忙用手指在掌心画着,登时明白过来,她是在借舞裙的响动卸去风中铃声的劲力,怪道那风声直要把人撕碎一般,原来铃音暗藏玄妙…只是父亲他、他走的那般平稳,应是晓得化解之法的,怎么不告诉我知道?一念及此,心中恶寒,翻滚沸腾压制不住,唯有默念“想岔”、“想岔”,愿自己猜错才好,奈何寒恶如前,只索丢开,拼命集中心神。
  却听小童低声对白洛道:“我道她说这里人相互间有点渊源哩,原来是在此处等着!”见白洛愕然不解的样子,甚是恼火,恨声续道:“她才说陈名夏是明归门的人,你听不见么?还是你压根儿忘了本,不记得自己曾祖辈原也属明归五宗之一?”
  白洛一吓,胸中郁气倏然击散,急道:“果真是明归门的人?今儿这事可不大好,莫被他看破了!”一面暗责自己分心露听不已。
  小童冷哼一声:“你等着,马上就要拉扯到我们身上,切不可慌神,只看我眼色便了。”
  白洛点头,手掌渗出汗来,他心神极不宁定,只想再看锦绣一眼,四下一望,堂中除了那几张桌子,空荡荡一览无余,早不见了伊人身影,非旦锦绣,连一直侍立在钱万贾身边的小娘亦不知何处,甚觉冷落,唯有悄叹一声,将全副精神放在嘤鸣和陈名夏身上。
  只听嘤鸣道:“你还不承认?难道你肋下缝着的‘箕'字帖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
  陈名夏声色不动,道:“拙荆去后,小老儿数年独行独卧,事事躬亲,沐浴时也不着人伺候,不知阁主可是亲自见到了?”
  嘤鸣不理他话中的刺,冷笑道:“你的确十分慎密,沐浴必用黑帘掩室,不过我哪用的着费心求证呢?明归门一统五宗的那年,陈大人便恰好有了挂帘洗浴的习惯,夫人亦同日移居别院,可有这般巧事?”
  陈名夏嗤笑道:“天下巧宗儿多了去,譬如眼前就有一桩。董鄂妃才殁了不久,你就冒出来了,不仅与鄂妃十分形似,还废纸般的散发山河帖,召得一群孤魂野鬼在这幽冥鬼蜮里聚首,怕是别有用心吧?”
  嘤鸣道:“你无非想套问我的来历,可惜却把自己出卖了。”
  陈名夏道:“哦?”
  嘤鸣道:“陈大人一个外臣,如何见得到帝王内眷呢?若非自有妙法翻越宫闱,暗窥皇家隐秘,怎晓得鄂妃形貌与我相像?能在禁苑来去自如的,普天下除了竹林中人和妙真宫主,就只剩下擅用密法‘息灾'悄然穿行街巷的明归门主了。”
  陈名夏叹道:“明归密法你竟也知晓?雪门到底什么来头?”言下已默认自己是明归门主。
  嘤鸣道:“你明知道我若存心不说,问多少遍也是一样…不过今日不同…我偏要把雪门来历告诉你们,诸位莫急,待会儿便什么都明白啦…”又转向郑超宗:“你和陈大人都是聪明人物,借士林掩藏真实身份,又先后欲寻机会假死,金蝉脱壳,逍遥自在的做各自的掌门人,以为如此便能一世无虞,纵然有强大仇敌找上门,也决想不到他们苦苦争斗的掌门人,只是你们用来护身的傀儡…”
  “可惜…”郑超宗的嗓子变得又尖又哑,“你既然看破我们的身份,怎会放去大好机会…”他情知无法再掩饰,竟干脆大方承认。
  “那是自然,”嘤鸣笑了,天真又妩媚,众人不自主的觉得这笑容是十分危险的:“我先假奉先代如夫人的令在乱民手下‘救'了你——当年我掌阁不久,羽翼未丰,只有借如夫人声威一用。后来我权柄在手,不需遮掩,窥得陈大人…不,陈掌门故意罗织‘南党'一案自戕,便亲自奔赴京师,赶在他遁身之前‘救'下他…”
  陈名夏面色阴沉:“你料定我不舍得露出真实身份,每隔几月便打发人来询问饮食起居,就是为了使我疑心你在我身边安插下眼线,不敢亲近家人僮仆,连明归门大小事务也抛给替身,怕现出马脚…”
  嘤鸣眼角微扬,歪头看着他道:“没错,你和郑教主慎密已极,疑心更重,我只需稍加利用,大半功夫就省下了。掌门知道为什么你不动声色的杀掉了几个婢女,还是去不掉被人窥看的感觉么?因为我根本没叫人监视你……托赖掌门鸿福,我实在没费多少力气,只用每隔几月派人例行问询一次,顺路向下人打听是否有新的娘姨奴婢遭‘厉鬼'作祟,溺毙在后院的井中就足够了…郑教主倒平和些,宁愿日日乔成畏畏葸葸的模样也一直不对身边人下手——害得我好几次几乎要以为我找错人了——陈掌门却白白牺牲了几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儿,兀得不可惜么?”
  “嘿嘿嘿,为了缚紧我们的手脚你做的可真够绝的…”郑超宗依然是那种吞了炭后的尖哑嗓音,“原以为董阁主爱惜天下女子的性命呢…他滥杀家中女眷,你居然不插手?好歹毒的心!”
  嘤鸣忽地嗤笑一声,脸上换作无限委屈的神情道:“哎哟,‘歹毒'比‘娘娘'还叫人受了不踏实,教主自己收去用罢,那才妥贴呢!”然后便有一股泫然欲泣的架势,悲悲切切,万分心酸要决堤似的。若在平时,堂上的江湖豪客少不得要怜香惜玉一番,可处于眼前境地,他们除了觉得背脊生凉,倒再也生不出其他感情了。
  嘤鸣前后变换太快,捉摸不定,好似做戏一般,千人万人都演得,唯独把自己掩藏。此刻她又猛然止住哀戚神色,轻轻道:“为了更多的人,牺牲几个没什么好痛惜的,陈掌门心术不正,我不能坐视明归门和孝庄串通一气…”然后转过身冲黄宗羲微笑,“先生,适才郑教主在您身上用的毒蛊勿需担心。”
  黄宗羲抱拳:“多谢阁主好茶,”而后冷眼一睨郑超宗,“郑兄未免太不客气,多年情谊不叙,愚弟一时心中欢喜拉你的手,你竟然趁机种入毒蛊,若后来没饮下阁主的茶,怕是半日之内必无生理了。”
  郑超宗瞪住他,眸中怒气甚炽,却克制不语,额角隐隐汗光更难察觉,“嘿嘿”数声,缩回椅里,耸肩抱膝,恰似蛰伏在母腹中的婴孩。
  白洛看他那副模样,不由觉得恶心,别过头,左手按住胸口,强自抑制呕吐的欲念。
  “你是想到那东西了?”小童轻声问,他拧着眉,显然郑超宗的样子亦令他感到十分不快。
  白洛说不出话,现在他若贸然开口,秽物定会贯胸冲喉。
  小童已明白他的意思,续道:“他是在学着蛊虫的样子运功…他只顾对黄宗羲施蛊,未防备这看似文弱的老儒生也暗中回敬一着,哼,饮光尊着了道儿,怕人瞧出不利,方隐忍到现在…九叶教蛊术诡秘,疗伤修习之法竟也和那些毒物同胎…”说到“胎”字时他蓦地打住,舌尖一抖又跳了过去,“我…我曾将那东西生生吞入肚中,神智虽临近颠乱,尚记得它的样子,有些像紫河车罢了,还不至于你想的那么不堪。”
  白洛快速眨动眼睛替代点头,他肌肉僵硬,浑身微颤不住,居然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小童面上如罩严霜:“我怎么生出你这样胆小的儿子!早知道当初该养大你姐姐,由她终结白家的血脉便罢,大家乐得干净!”
  “原来白先生的确生养过一个女孩儿…”小童心中一悸,下意识的抬头寻找声音来处,只见嘤鸣正大大方方的凝视着自己,眉眼含笑,目光交错间,他竟看到嘤鸣眸子里淡淡的紫气回旋往赴,渐渐结成一个瞳孔的样子,与原本的黑瞳并列,饶是他平时镇定谨慎,也完全被这双眼摄住,顾不得疑问嘤鸣是怎么听到他父子二人耳语的,甚至忘了掩饰身份,大喝一声:“紫重瞳!”差点跌下椅来。
  稚嫩童音早散,回音却在众人脑海里飘荡,“紫重瞳”三个字甫一入耳,带来的震动就比数十个铜锣齐响还要密集。
  嘤鸣满意的扫视一遍众人的表情,冷然道:“现在你们是不是想立马挖出我的眼珠?”
  陈名夏狭着眼,细长的缝隙流出无尽的贪婪:“人人都道紫重瞳离开眼眶就会化为宝珠,有裂石凿山之能,本来此说玄异太过并不足信,可今日若有机会,我倒很想试上一试。”
  “轮不到你来试,这对珠子是我的。”小童颤巍巍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狠狠盯着陈名夏,一字一顿的道,“师弟,你若乖乖把他们让给我,做师哥的就留你一命。”
  嘤鸣大笑:“哈哈哈哈,白越!你先前不是和儿子说得好好的,要‘相机行事'赖掉明归叛徒的身份吗?怎么现在承认的如此快?急着要紫重瞳去熬药对吧?十七年前你就想要九畹的眼睛,可惜她先跳了一支舞放了一把火…那场大火你逃掉了,果然还不死心…你道没人知道你们家族隐秘么?”
  他们到底谁父谁子?
  余下诸人心中惊疑不定,越发觉得一片混乱,今日之事转折突变,下一着如何难以意料,他们每个人都怀揣着不愿说出的秘密,可这些秘密似乎早藏在眼前女子的胸中,并且被她像串珠般结在一处。下次从她嘴里溜出来的,会不会是我的秘密,我的秘密会和谁的串在一起?堂中大部分人的心思都绕在这个迷宫里,他们开始燥热,冒出的却是冷汗,黏湿的手伸进衣袖、靴口,指尖触摸着里面杀人的器具,再一次,他们的心意贯通了,阴寒的大堂被突起的杀气填满。
  “杀了我,你们不仅永远不能知道雪门的来历,而且一离此地,每天就会遇上至少三次劫杀…难道各位愿意在荒野之域度过余生么?”说到这里,嘤鸣蓦地止住一直不停挪移的脚步,脸上现出喜色:“他走了?”
  铃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零落不堪,渐渐衰颓微弱下去,最后“叮——”的一声,屋外的世界重归死寂。
  “噗——”本来闭目疗伤的郑超宗忽然望空喷出一口血,点点滴滴洒落的血迹中,隐隐蠕动的是青黑的蛊虫。
  嘤鸣大惊,赶上前正待查看,又听“砰砰——”数声巨响,一件重物穿透屋顶径直砸落,木屑和灰尘飘飞之间,原来的满室梅香亦被陡然灌入的冷风流放。
  “他!是他!”贾万钱面容扭曲的看着掉下来的“物件”,眼珠子鼓突突的,眉毛似乎都吓得青紫了。
  郑超宗挣扎几下,终于双膝跪倒,呜啦啦呕出一滩秽物,黑压压尽是半死的毒蛊,他顾不得肮脏从它们身上碾过,双手不住的向前乱抓,拼命去够那个“物件”。
  “果真如此…”嘤鸣喃喃自语,“九叶教里的‘饮光尊'不是活人,而是一只‘蛊'…郑超宗甘守静室不理会教中事物,不是怕被我监视…他、他和蛊人早就形同一体,故而能在千里之外支配它的行动…怪道孝庄每次密信暗授的事情并不见他传入滇中,九叶教却回回做的利索…啊,是了!陈名夏杀婢妾是为泄手足被缚之恨,饮光尊装怯懦倒是为安教众护主之心…要是底下人知道拼死保护的是一只‘蛊',早该懈怠了…他当然不敢把‘蛊人'就是蛊王的秘密告诉徒子徒孙,若有叛教的谋他的反,岂不是送给人家一个箭靶么?所以他才造出另外一只蛊,假称那才是他的蛊王,好叫敌人上钩…”她说的激动,竟在这个诡异至极的情景下拊掌喝道:“老狐狸真有你的!难怪孝庄要借你之手威逼江湖豪客!”
  郑超宗和地上痛苦扭曲的“物事”同时安静了,他身体僵硬,直挺挺的扑倒,膝盖压着秽物,脸也埋进一堆兀自挣扎不休的毒蛊里,那“物事”也是面孔朝下,身着彝人黑衣,灰白卷发披散,敝住了侧边脸孔,它身下亦满是蛊虫,右手折进肚腹中,左手却向前伸展,枯树根般蜷屈着,指节上涡旋的印痕清晰可见。
  “可是,老怪物怎么会在这里?”唐雪心手按佩刀,拇指横抚刀鞘,一脸嫌恶的盯着地上死去的两人,像是恨不得再补数刀。
  钱万贾心中一跳,“老怪物”三个字使他没来由的感觉针扎般的不适,肥厚的嘴唇抿成一线,与贾万钱对望一眼,想说什么,眼睛滴溜溜在堂上逛过一圈,终于没有开口。
  嘤鸣看着满地蛊尸沉吟良久,忽然上前,从怀中掏出对银丝手套戴好,捡起郑超宗膝边的毒蛊,双手一分,便听得哔剥作响,蛊尸裂处,露出锈迹斑驳的铜铃,叮铃一声掉下地来。她也不去检视,俯身又从蛊人肚腹下拿出一只,如前处置了,果然又有铜铃在内。
  “饮光尊真不可小觑,”她面容有些阴沉,轻轻取下手套丢在二人尸体上——那手套已变成了青黑色——冷冷道:“早听说有个蛊中蛊的凶险法子,他竟不惜用在自己身上。”
  一直没开口的李官人忽道:“这法子是不是在自己和蛊人体内都种入数种吞过镇邪铃的蛊虫,用内力催发铜铃震动,控制蛊虫的行走,以免它们噬咬五脏?这些蛊虫在自己体内如何行走,在另外一边也如何行走,借此便可以完全控制蛊人的行动了。”
  嘤鸣点头:“我也只是听过此术,有些疑心为何蛊人在滇中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及至见到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蛊尸,才想起了蛊中蛊的传闻。”
  李官人道:“蛊人本来是人,但成蛊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与行尸走肉无异,虽能遵照主子的意愿言语行止,甚至还能修习罕见复杂的武功,却唯独不能造蛊…”
  嘤鸣道:“没错,养蛊需耗费极大的心神方可达到驱使自如的地步,一个内里空了的‘人',‘心神'二字从何谈起?‘空'易习武,再精微的招式也使得来,育蛊却绝难”。
  李官人道:“堂堂饮光尊不能育蛊,说出来没人肯信的。”
  嘤鸣道:“这件事情若成了真的,他手下弟子怎么还能拥戴蛊人呢?”
  李官人道:“所以他才冒险用这个法子?”
  嘤鸣道:“只怕就是仰仗这些小东西了,它们相当于他自己的‘心神',他让它们在自己体内做出什么动作,蛊人体内的照样子回应,因而蛊人养蛊,就像他亲自养蛊一般。好一个转移嫁接之法!要知人乃万物之灵,思绪流动最为精妙,岂是虫豸之类可比的?他能这样控制蛊人,实属难得了。只不过内力无法嫁接,蛊虫游走的快些,蛊人体内镇邪铃的声音就掩不住了,他便干脆利用这铃声来伤人,脑袋真好使呢…”
  贾万钱一拍大腿:“我当年…我哥哥当年在茶园听到的怪异铃声就是这个?可那怪风又怎么解释?”
  嘤鸣摇头:“我不知道,在这家伙掉下来前,我一直以为是另一个人…那人随身的伏羲琴穗子上挂的也是镇邪铃。”
  玉三郎叹息道:“琴德最优,那人带琴,必有满身正气,先时风声铃音阴惨怆悢,虽然狂怒暴躁,只要凝虚守静就容易对付,怎么会是一个胸襟旷达的人发出的呢?想来饮光尊的茶园不知有多少骸骨堆积,这儿又生机不存,方圆百里多的是惨雾愁云,蛊人本来就算个半死的冤鬼,好比兔儿闯进了草堆,起风起浪便由着他了,偶然生些雌风不足为奇…若挪了窝儿,他还能翻云覆雨么?各位大爷水里火里来去许多年,看得还没三郎一个伶人明白,那人要晓得你们的心思,就算想到是自己积威所致,毕竟也难解无人识见之恨了。”
  白洛被他点醒,暗舒一口气,他在怪风中奔走时思绪繁杂,见到锦绣又激动太过,才被风声铃声乘虚而入,倒不是小童故意隐瞒他抵御之法。
  “你一个伶人,懂什么?”傅大爷冷哼一声,眼望嘤鸣:“你在帖子上写明她在这里,也是假的?”
  嘤鸣道:“你等不及了?放心,此间事了了,我自带你去见她。”
  傅大爷盯着她,神情里有掩不住的愤恨:“若你骗我…”只不过他后面的话怕是说不出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屋内突起一场激战。
  小童白越和陈名夏对峙半晌,终于按耐不住,双双出手。
  白越身小灵活,来回穿梭极快,须臾只看得见数道青影,如鬼魅般环绕在陈名夏周围,倏来倏去,猛一近身又乍然远离,陈名夏任由他将自己围在垓心,仰头闭目,一双手却也迅若闪电,时刻不离白洛身形掠处,待他来近时则迎面击上,远离时则守护周身。一时间,二人谁也没讨得好去。要知他们武功路数实则同出一脉,想来都是谙熟透了的,短期内怎分得出高下?
  斗得许久,陈名夏不仅额头,怕是心里也在汩汩的冒冷汗了,他虽素来谨慎,却争胜心极强,又褊狭气小,睚眦难容,被嘤鸣瞧出身份加之掣肘多年,早已满腔怨怒,而自己身为堂堂掌门,现在居然久斗一个叛徒不下,更叫他羞恼难当,他一直闭目而立,是怕白越使出明归增益宗的一门绝技,这门绝技自百年前明归分裂,增益宗白姓宗主叛逃时就失传了,他借妙真宫主之力重并五宗后的头件大事,就是托官放告,并悬赏江湖寻访白氏门人和同时叛逃的敬爱宗马氏门人,意图找回失落的绝技,但均没个了局。马氏遁入漠北难以寻觅还说得通,可白氏守在中原,百余年前尚算大族,如今却子嗣零落,陈名夏辛苦多年,每次见到的都是逝者的坟茔,有新有旧,仿佛除了死亡,白氏门人决不会让人“发现”。他屡屡受挫,没曾想踏破铁鞋,叫他今日偶然得遇,陈名夏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兴奋的感觉拍击着神经,与久战不下的焦躁冲融,形成一股巨力,慢慢扳开他的谨慎,使他终于忍不住将眼睁开一线。
  可是他一睁开眼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不及挽救的错误,这种错误的代价很可能是他的命。
  白越一开始就使出了绝技,并且半刻不停,持续围击着陈名夏。
  这招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一旦使出,便连绵不绝,毋须停歇,直到你的敌人倒下为止。
  甚至你的敌人倒下了,你还可以用它来分尸,地上流满的碎骨碎肉绝不会污了你的衣衫,也不会有一星半点沾上你的袍子。
  讽刺的是,如此恶毒的一招居然叫做“增进福智,圆满万行”。
  陈名夏想像着自己被慢慢切开的样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师父曾告诫他与白氏遗脉对敌只能仰仗耳力,他却终于输给了自己的争胜心。性格中的一点缺陷都可能是致命的,没人能比他此刻对这句话的理解更深。
  他几乎要放弃抵抗了,漫天黑影重重叠叠的压来,那些模糊的影子中有数团明亮的光,如夜色里陡然窜出的鬼火。他明知道自己是被摄入了幻觉中,却无法醒来,唯有眼见着那白光向他靠近,渐渐将他包裹、吞噬,他看清了“鬼火”们露出的脸,大部分是陌生的,独独一张面孔触动了他的记忆。
  这是?没错…最初叛逃的白氏门人…他的图影仍挂在明归逆堂里,清理的一尘不染,以便时时供门人瞻仰百年未雪的耻辱。陈名夏是不会忘记这张脸的。
  现在,这张被诅咒了上百年的脸正对他发出放肆的狂笑,并随时等着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里。
  他绝望了,无力挣脱,他甚至感觉自己也变的和那些黑影一样淡,白光的笼罩可以顷刻让他灰飞烟灭。
  “叮——叮叮——”不知何处铃音响起…
  
  三、琴言
  众人尽量不去看地上多出的那具尸体,陈名夏的猝死使他们不寒而栗,点点鸡皮刺剌剌的拱立着。
  所有人都对面前这个小童产生了一丝难以描绘的恐惧,先时并没见到他如何出击,似乎只是在围着陈名夏纵横跳跃,然而陈名夏居然自己倒了下去,毫无征兆——除了几声铃响,应该是纵跃过程中踩到了蛊尸吧——这究竟是怎样的功夫?
  白越却不如众人想像中的轻松,对头尸横堂上,他仍觉得十分不安,强烈的感情驱动他要去检查陈名夏的尸体。
  “你们大概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比蛊中蛊更奇诡的寄生物吧?”嘤鸣只一句话就使白越僵在当地,白洛也不安的挪移了几下座椅,“譬如说,你的祖先寄生在你的肚子里?”
  “这个故事很吸引人,”钱万贾带来的小娘不知何时已回到大堂,她截断了嘤鸣的话,背后跟着一脸苍白的锦绣,“但是我想你应该先说说你自己。”
  嘤鸣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钟紫柠,你易容的技艺可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哦?”反到是钟紫柠讶然了,“你什么时候看出是我的?”
  “不是看出,是听出…”嘤鸣双目含笑,语声又变得轻快娇媚起来:“我这些年用了八九颗紫心丸,耳力高过常人十数倍,前时虽尚未下楼,钱刀把子对名茶的那番品评可没听落下半个字呢…他一个粗野汉子,如何便精于雅道了?若不是和一个天生爱卖弄的人私语学去的,我实在找不出第二种可能…”
  钟紫柠道:“你未下楼,怎么知道他带人赴会,而这个人又必定是我?”
  嘤鸣道:“我没在请柬上写明不能携伴,像钱氏兄弟这样时刻妄想占些便宜的好汉子,是不会不利用这个遗漏的…常人会选择带心腹仆从,但他们…”
  “但他们谁都不信,莫说心腹,娘老子也占不住心里一块地儿…”钟紫柠长叹一声:“唉…携个不相干又见多识广的妓女比带个聪敏机警的男仆好很多,谁能保证爱仆不会临时倒戈呢?有时候信任反而会杀死你…况且在男人们眼中,女子总是柔顺好对付的…你果然精细,柳如是和陈圆圆倒眼力不坏,我又中你的套啦!想必你早料到我会使尽手段赴会,故意丢下的破绽吧?你要看着我趋奉这两只臭虫,受他们凌辱才痛快。”
  嘤鸣笑容温柔:“你倒不笨,可惜还差那么点聪明,否则凭你的人脉,'天一方'阁主之位直如探囊取物。”
  钟紫柠慢慢揭开伪装,少女的面具下是一张雕镂精致的脸,肌肤丰腴,似乎要腻出水来,当真名花顷国,其他人犹可,唯贾万钱抓耳挠腮,眼露馋光,连被骂做臭虫也不介意了,钱万贾见他兄弟不出头,自己也乐得装没听见。
  “我实在不明白,像我这般美丽的女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比不上你?”钟紫柠淡淡道:“按理说一个女子既有沉鱼落雁之色,又很会利用自己的身体,她应该十分自信的…可我,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比不上你?”她并非故意夸耀,谁都承认她的美艳是惊世绝伦的。
  嘤鸣论色远逊于她,可与她对立绝无黯淡之感,甚至略略压过了钟紫柠,她周身浑融流转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你总是很骄矜,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如何胜过我。若你只乖乖待在那臭虫怀里好好利用你的身体,不敷衍出那篇‘茶经',我可能认不出你的。” 嘤鸣摇头:“可惜你如果不骄矜,就不是钟紫柠了。”
  “好…”钟紫柠道:“董阁主算无遗策,自然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嘤鸣道:“我当然明白…你想这个位置想了十几年。你何不等等,今日事毕,我马上将‘天一方'阁主之位拱手相让。”
  钟紫柠冷笑:“今日事毕?哼,那时你们全避入玄牝门内,我一个光杆儿阁主值得什么?”
  嘤鸣听到“玄牝门”三字似乎很痛心:“你告诉她的?你背叛我?”她目不转睛的凝视锦绣,眸中紫气渐渐聚拢。
  锦绣没有说话,钟紫柠替她回答了:“我一直想像着你被心腹背叛后的表情,结果还真令人失望…你为什么不发狂?为什么不立马杀了她?刺激还不够么?如果我告诉你,如夫人已授命她接管‘天一方'呢?”
  嘤鸣冷然道:“哦?‘授命'么?”她把玩着自己的发丝,出奇的镇定,昂首斜睨钟紫柠一眼,旋即续道:“各位对‘雪门'了解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缄口回答不出,还是唐雪心最后说道:“我唐家堡收藏的《江湖轶稿》记载,‘雪门'分为三脉,‘芳洲杜若'乃勾栏瓦巷之女,‘洞庭木叶'乃四海漂泊及市肆良家之女,‘天一方'则是由另外两脉中最杰出的女儿组成,数量虽最少却足以独当一面,并且不受雪门门主如夫人的直接辖制,乃天下奇女子票拟选出阁主,袭号嘤鸣。只知如夫人乃熹宗懿安皇后张嫣,嘤鸣乃苏州歌姬沙九畹,其他一概不知。”
  或许你觉得这已经知道的够多了?不,如果江湖各大门派互相的了解仅止于名字来历和人数构成,流血的争端是永远也发生不起来的。
  “不受如夫人辖制…”嘤鸣喃喃道:“是啊外人都知道的规矩…”她眼中的紫色是冷调的:“你可以杀光‘天一方'所有姐妹,因为这是取代我的唯一方法。”
  钟紫柠道:“不劳提醒,若你继续坚持霸着阁主的位置,你应该明白如夫人一定会这么做的…其实像你这样兰心蕙质,不可能没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不然你也不会急巴巴的引这群人聚首玄山酒肆了…本来如夫人还想由着你,可惜你的动作太惹眼…”
  嘤鸣道:“你现在既已大大方方站在这里,想必外面防哨已经摆布好了吧?都是门中姐妹,不要太难为她们。”
  钟紫柠道:“都是门中姐妹,你不要太为难我…你明知道她们会拼杀到底,我若心慈手软,死的就是我的人…唉…咱们总算同门一场,我姑且让你了结此间恩怨吧,免得被人唾骂。”
  嘤鸣眼光一掠,送出个讥诮的笑容:“你不过想得到他们的山河帖向如夫人邀功罢了,钟紫柠哪里怕别人口舌呢?所谓清议向来只当放屁,今日用不着故意说的冠冕。”她紧攥着一绺头发,根根青丝从指缝中渗出,“我幼时发奋读书,雪案萤几,寒暑不辍,希冀终有一日能比过天下男儿,可时间久了,我发现这些本来就全是男人们的玩意儿,什么疏通知远、广博易良,满篇满页的士大夫情怀,没一个角落是留给小女子的,我读的越多,越证明自己不过是体制外的无用装饰,就算学通古今,也逃不掉他们的规矩…”
  玉三郎低头抿了一口茶:“所以你主动投向曲部花苑,和儒巾决裂。”
  嘤鸣道:“是,没错,去他娘的妇德妇功,呵呵…既然已经站在悬崖边上,我还不如自己跳进泥里,总比人一脚踩进去的好,比起战战兢兢当个良家女子,我更愿意做妓女…我学歌学舞,又时刻不忘他们心中世家小姐的样子,努力保持端庄贤淑,哼,一个温良贞静的妓女!那些蠢才竟然没发现这是对他们莫大的讽刺么?后来我遇见九畹和柳如是,机缘巧合下直接入了‘天一方',我过去颇晓些武艺,入'雪门'后更日夜习武,精进奇速…那时我兴奋极了,以为终于可以展开手脚创一片天地,结果…依旧被压抑,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害怕被男人们发现真容…受辱不能吭声,挨打不能还手…‘雪门'势力太大,大到一旦被人看到全貌就完全无法容忍它的存在,何况江山还是男人们的江山,江湖还是男人们的江湖,我们只是阴影,也只能是阴影…阴影笼罩大地的时候,人们通常叫它‘黄昏',哈哈哈哈哈哈…”她近乎疯癫的狂笑,一双重瞳紫仁却如水晶般清透,向众人宣告着她的理智。
  “不,阴影笼罩大地的时候,也可能是黎明。”唐雪心若有所思的凝望虚空,“阁主,你继续说你的故事吧,雪心听着。”
  “阁主”,唐雪心用这两个字表明了她的态度,嘤鸣的心像被一条温濡的舌头舔舐了数下,慢慢变得平整,她感激这个局外人的善意,同时也在心里发出一声‘虽有良朋'的喟叹。
  她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蛊人摔落时房顶上砸出的大洞,说道:“在那个阴影的王国里,权位名利的斗争激烈异常,谁都想尽力爬的高些,因为一旦熬成首领,就不用继续在男人们跟前装低伏小,大可鲜衣怒马,驰骋江湖,但这样的机会太少啦!‘天一方'阁主重选需待前任眼废身残、迟暮无能,而另外两脉也需等上十年…青春有限,谁不想趁大好年岁风光一把?于是结党倾轧、机械万端只有比男人们更甚…当时好在有如夫人张嫣一力清肃,她处深宫危地,曾与魏阉、客氏相持多年不倒,虽仰赖‘雪门'暗护,却更靠她的果敢善断,众姐妹没有不服她的,甚至柳如是身为‘天一方'的阁主,也对她钦敬有加…由此门中面貌一新,姐妹大体上还算亲睦,我也过了两年安生日子,日日与九畹看水流花落、访风景名胜,性情平和许多,再也不想那杂七杂八的俗务,就连倚栏卖笑也添了几分真心,心里不对他们尽情嘲弄了…”她嘴角含笑,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平和,如同披着朝晖的神女,但只一瞬,她的话音里便涌进了凄婉,缤纷祥云亦被平地而起的暗影取代,“直到那一年,田国舅派人采买江南佳丽,旧院珠市全乱了套,我和九畹颇有声名,自然也担心会被抢去,只得分头避难,她四处迁移,我则想不如处危地而求生,躲进一间人去楼空的河房里,只敢叫几个心腹姐妹知道。避难半月,陈圆圆也偶然躲了进来,她和九畹那时正竞争'芳洲杜若'首领之位,见到我不用说是满怀戒心的,过后日子久了倒也融洽,她明艳不羁,和我颇为投契,长日无聊,我们便促膝讲论天下事,尽情笑骂,好不快活!可惜…可惜我终究历事太浅,没想到最后竟被一个自认为交心的朋友出卖了…钟紫柠,我的好妹妹,你惧怕门规不敢承认,我没有证据亦奈何不了你,可我知道是你易容之后悄悄告诉田家爪牙我的藏身之地,还特意等风声渐息的时候领他们过来,你算准我没有防备,可没料到还有一个陈沅!”
  “不错,”钟紫柠面无表情,可她的语调却是极其得意的,“是我,现在我承认了,你能怎样?哼,她当年替你挡灾真是愚蠢至极,不过塞翁失马,没套住你,却把陈圆圆和柳如是都拉下了水,倒也稳赚不赔!”
  “圆圆见事危急,定要替我而去,我自是绝不能从,可她告诉我一个秘密,让我不得不改变主意。”嘤鸣说完顿了顿,她闭目凝思,似乎在理清思绪,“她告诉我…张嫣极有可能被幽禁深宫,如夫人已换了他人。门中接连更换人手,张嫣心腹无端去职,田国舅又在江南无忌惮的放肆,张嫣能在崇祯皇帝面前说上话,没理由任他危害门中姐妹…她想上京一探究竟,又怕被不轨之徒看出端倪从中作梗,一直拖延着,欲待当上首领再想办法,而今田家既找上门来,倒不如借机被抢去,光明正大的入京…说的轻巧,可谁知道那有多痛苦!不能显露武艺,一路任人唾骂,进田府又要叫那老棺材板儿百般凌辱,她、她竟要代我领受了…临走前,圆圆嘱托我务必替她嫁给冒襄,代奉箕帚,全她鸳盟之心…我明白她实是知道我未谙权谋,不宜卷入争端,门中规矩,一旦嫁人就可脱离门户重新开始,冒家殷实,下半生衣食无忧,她一切为我打算好了!区区数日,能得她如此肺腑,我真真明白什么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夫人嫁他,原来是为了陈沅恩情?我家小姐…沙九畹她痛苦多年,一直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嫁入冒家。”锦绣喃喃道,她果然猜对了,嘤鸣毁就毁在太重诺言,承诺过的事情就算委屈自己也要做到,她嫁给冒襄后并不快乐,但她还是当牛做马侍奉的冒家上下满意,陈沅为她着想,虽不是她要求的,虽最终令她痛苦,她还是对她心存感激,半生不忘。
  嘤鸣没有理睬锦绣,在她看来,锦绣已是个不存在的人了,所以她继续说着她的故事:“我终不负她,千里追随冒襄,近乎无耻的请嫁,也不理门中姐妹的流言蜚语,与他成亲,十年来尽心服侍,从不懈怠。”
  是的,当年多难听的咒骂她都受了,陈沅告诉她的事情她却半个字也不说,她知道只要透漏一星半点儿,陈沅在京中就可能有性命之忧...何况她董小宛也不需人来理解,猜度中伤随君笑骂便了。
  “这都是后话...当年我因此事差点被‘如夫人’从‘雪门’中除名...那时我觉得十分奇怪,陈沅分明告诉我张嫣被软禁,如夫人另外换了居心叵测之人,可这位如夫人的做法却也合情合理,难道是她多虑了不成?…后来我终于明白,这个 ‘如夫人’是要九畹为我放弃‘芳洲杜若'掌阁之位,这还不够,她还要逼着柳如是自废武艺,以‘天一方'阁主之位为我担保...”
  “自废武艺!”锦绣不由脱口道:“怪道柳如是匆匆嫁了钱谦益离开‘天一方',如夫人也不加阻拦,原来…”
  “哼,一石四鸟,多好的买卖。”唐雪心冷笑道:“陈沅入京之后,估计日子也很不好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尽人皆知,她现在如同过街老鼠,再不能南来…这位如夫人好高明的手段!”
  嘤鸣缓缓点头:“她威胁柳如是不能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否则立取我和九畹性命,如是心灰意冷,武功已废,留在阁中无益,只得远嫁。这位如夫人哄得门中上下服服帖帖,‘雪门'女子共同的心愿就是比肩须眉男儿,她实在很能洞察姐妹们的心思,扬言朝廷要组建巾帼卫队护卫疆土,鼓励大家借身份之便刺探国家军情政事,为日后扬名沙场铺垫,于是每月都有新的情报送入京城,姐妹们跃跃欲试,以为等到了吐气扬眉的时候…只有我知道她必有不良居心,有一次情报送去没多久,崇祯就斩了忠心耿耿的袁崇焕督师,我越发觉得是她奸计,暗中防范,以后多日来却也没什么变数,可我心中仍十分不安,总觉得事有蹊跷,反正我不久将嫁入冒家,没人理会行藏,便借机悄悄尾随那月送信的嫣离去了京城…”
  “我说有段时间你不像皮糖一般粘在沙九畹左右呢,原来…”钟紫柠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故意说到中途又撇开了。
  嘤鸣不接她话,自顾自地道:“怪我一时不提防跟丢了半日,没看到她将情报送往何地,大为懊恼,夜晚歇宿辗转难眠,不住的责骂自己…哼,天教我那晚清醒,刚打过三更天,门外一道黑影掠过,我一个激灵翻起身,赶忙出外查看,隐约觉得那黑影进了嫣离卧房,便蹑过去躲在窗台下,将手指沾点唾沫捅破窗裱往里面看,只见那人一身黑衣好似滇中彝人装扮,对着熟睡的嫣离摇头晃脑,口里一直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奇怪,奇怪,吃饭有些僵硬,难道茶叶的剂量不对么?'他俯身对嫣离耳边说了几句,嫣离‘啪'地一声直挺挺的坐了起来,我吃了一惊,险些滑倒,略定神再看时觉得她的模样十分奇怪,虽然睁着眼,却半分惊疑都没有——任谁半夜醒来发现面前有个人盯着你,纵不吓死,也该有点毛骨悚然吧?那人和嫣离交谈了几句,便来回在屋中踱步,好像甚为恼怒,最后竟跳着脚叹道‘罢!罢!留不得了!说不得再领那女人一回骂吧!’而后立马走到床边,拍向嫣离后颈,嫣离哇地呕出团秽物,尽数被他兜揽到衣摆里,他‘嘿嘿'笑着转过身来,那天月色很好,柔和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只有说不出的凄惨,我看的很清楚,就是他…”嘤鸣一指地上郑超宗的尸体,略带颤音的续道:“他走向窗边,我捂着嘴缩在窗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好在他跳窗出来,径从我头顶掠过,头也不回的去了。他衣摆里包着的东西掉出零星,我借月色望去,便和这堂里的蛊虫一样…我猜想前几次送信的姐妹必也被他如法炮制种了蛊毒,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回来的人竟与常人无异,除了第一次送信的沧海在归途中暴毙——如今看来应和嫣离的遭遇相似,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唐门所为——其他人虽变得孤僻些,却没露出破绽。”
  “蛊人…是蛊人么?”李官人突然变的异常激动,他打断嘤鸣,再三追问道:“九宫山、九宫山的那次,也是蛊人么?”
  嘤鸣转头看他一眼,又回过目光凝视着房顶上那个大洞,语声中夹着同情:“不是,很遗憾,你的那些兄弟现在已借你的‘死'飞黄腾达了。”
玉三郎喟然长叹一声,耐人寻味的瞧着李官人,吟道:“田横八百今安在,奈何归来尽列侯…”
田横原为秦末起义的首领之一,后不愿受汉高祖招降,自刎而死,他的门客也随之自尽,高义传颂千年,而这句诗的意思,倒是说田横死后,门客尽皆降汉封侯了。
  嘤鸣听他吟出这句,嘴角不易察觉的一勾,浮出个暧昧的笑容,她不动声色,继续开始讲未尽的故事:“蛊人哪里那么容易培育呢?她们不是蛊人,和近年来发狂的江湖豪客一样,只不过是被蛊虫扰乱了记忆,经常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就好似离魂之症,但比它可怕得多,因为离魂恼虽恼人,却不会让你变得痴傻…数年后我重回雪门,才发现当年送过信的姐妹都成了三岁小儿不如的白痴…”
  唐雪心好奇:“他是如何控制江湖豪客的?”
  嘤鸣道:“下毒,蛊毒。他种出了世上最珍贵的茶,世家大族挤破头只能求得一二两,如果是你,这一二两价值连城的茶叶会留给谁?”
  唐雪心道:“当然是一族之长或者心里看重的人…”
  黄宗羲道:“就算自己没有中毒,可一个人总有爱妻爱子或者爱徒的,他们受到蛊毒威胁,很可能变为废人,再英勇神武的汉子也只能乖乖听从饮光尊摆布。”
  嘤鸣点头:“九叶秋一种出来就是害人利器,这些茶树分明是长在蛊卵上的,可恨偏有一群声色之徒喜爱享受,不计代价的寻求它…”看见众人眼色,又及时加上一句:“放心,你们喝的九叶秋都已沥过,我不过用它来试探郑超宗罢了,只有他那碗是有蛊毒的。”
  “那时我道嘤鸣定已活不成了,也不敢进去查看,怕留下首尾受人猜疑,只得回到房里思量对策。我犹豫再三,此事若告诉九畹,她势单力孤难以担当,我又嫁期迫近护她不得,需找个人和她同心戮力才好,柳如是是不行了,到底找谁好呢?”
  钟紫柠接道:“所以你去见了嵇无心,求她出山?竹林中人极少管江湖事,你居然能把她请出来…你的运气为何总那么好?”
  嘤鸣道:“我根本没有求她,我只把这些事告诉她,让她明白九畹以后会身处危地,她就马上答应帮我了…我原知道嵇无心是九畹义姐,可没想到她竟能完全不顾竹林规矩一口应承,确是意料之外。”
  锦绣忍不住道:“她、她跟夫人一样在乎小姐…不、不,她在乎小姐,但跟夫人是不一样的…也许还是一样的?夫人,你心里究竟对小姐怎样?”
  嘤鸣仍旧当她不存在:“嵇无心答应后我便放心嫁去如皋,走前并没有再见九畹一面,以后和她亦只余下偶尔的书信来往,我没去看她,她也没来探我,如此匆匆数年,我本以为下半辈子就这么过了,可是嵇无心有一日来访我,告诉我九畹她…”她目光空洞,像被抽干了,朽木般的伫在那里,良久终于挤出剩下的两个字:“死了…”
  钟紫柠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双剔透的眼里溢出汩汩的兴奋:“我就知道沙九畹是你的软肋,杀了她比直接杀了你更好,看你活受罪,实在很令我高兴。”
  嘤鸣没有理睬她,语气平静:“嵇无心号称‘竹林卧子',尤擅卜筮之术,她一路助九畹趋吉避凶,终于掌权‘天一方',与如夫人分庭抗礼。”
  唐雪心插口道:“所以如夫人一定要除掉她…可嵇无心既能先卜祸吉,要暗地里下手就很难了。”
  嘤鸣点头:“这个问题困扰我多年,现在还如鲠在喉。嵇无心既能卜天下事,为何会放任九畹穿着‘南山'在玄山酒肆聚会各路豪杰?这些人全部被饮光尊威胁,来势汹涌,虽然此地是‘天一方'的产业,但一群疯狗还是极易咬伤人的。”
  玉三郎道:“除非她卜不出来…若什么事是卜者自己卜不出来的,那只有一种可能。”
  傅大爷沉吟道:“这件事和嵇无心自己有关?”
  嘤鸣叹道:“只有这种解释,可我相信她不会勾结无耻小人,何况她要杀九畹,简直易如反掌。”
  钟紫柠切齿道:“无耻小人?你这么不客气,不怕待会儿死得太不舒服么?”
  嘤鸣道:“你还是没变,睚眦之怨必报,丧权辱国也在所不惜。”
  钟紫柠大笑:“哈哈哈哈,谁当权和我有半点相干么?满人汉人,还不是一样男人坐江山?我是女人,再易代十次也变不了,既然他们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为何要守他们的忠孝节义?”
  嘤鸣摇头:“忠孝节义自然与我们无关,可山陵夷毁,同胞死难,你的恻隐之心哪里去了?”
  钟紫柠道:“轮不到你这个半死的人来训话…你敢说你收集山河帖寻访玄牝门,不是为了权力么?如夫人随便一个指头都能压死你和你的同党,你急着带她们遁入玄牝门内,自谓修养生息,其实是为了不受挟制一人独大,好重整旗鼓反攻雪门吧?”
  傅大爷奇道:“玄牝门究竟是什么地方,连她也势力不及么?”
  玉三郎忽地冷哼一声:“玄牝门是妙真宫主的地方,谁能染指?”
  嘤鸣又暧昧的笑了,她点头道:“妙真道派重玄,乃真正自然之道,门人多寄身玄牝门内隐蔽不出,因而除了妙真宫主,江湖几乎没有流传与其他妙真门人有关的典故,很少有人听过玄牝门,更无人知道玄牝门的入口就标记在二十八宿山河帖上。”
  傅大爷奇道:“那你…”
  嘤鸣打断他道:“妙真开宗祖师乃战国庄子,后传孙登之手,竹林七贤中的嵇叔夜、向子期都曾是其门人,嵇、孙私交甚好,妙真宫的掌故,孙登还会瞒着他么?你再想想嵇无心是谁的后人?”
  傅大爷恍然:“啊,嵇无心是嵇康的子孙,所以是她告诉你的?”
  嘤鸣道:“是的…九畹一去我悲痛欲绝,但‘天一方'众姐妹还在,断不可让她们受如夫人控制,嵇无心怎么说都是外人,只有我出面与钟紫柠角逐阁主之位…我一个投闲之身对抗羽翼丰满的钟紫柠,本无异以卵击石,多亏柳如是暗里发动人脉替我经营,嵇无心从旁指点,又有竹林中山河、刘错诸人受她之邀鼎力相助,我才勉强取得这个位置,其间幸苦,不必再说。我得位后历经磨难,为巩固地位,事事屈己和如夫人斡旋,才不致被她拉下马来,沥血呕心两年,我终于能控制局面,开始着手培养心腹,悄悄查访每月的情报去向。”说到这里,她望向傅大爷:“你苦恋的燕燕,哦不,应该是你的董谔妃,那时就是我的心腹之一。”她此话出口,不亚于平地惊雷,众人目光瞬间交汇成一张巨网,将傅大爷罩在中心。
  现在人人想到了傅大爷和陈名夏那段奇怪的对话,想到了陈名夏的那句“你两个见面怎么和陌生人一般”,想到了京城传出的少年皇帝晏驾却多日密不发丧的谣言…若眼前这个傅大爷是那个人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嘤鸣没让他们的猜疑持续太久,因为她几乎是立即说出了众人心里蠢蠢欲动的谜底:“福临,你见到我时居然能一眼看出我不是燕燕,对她用情不可谓不深了。”
  傅大爷,原来是福大爷。
  福临道:“你们虽形似,神却大异,她…她没有你那么危险…”他完全不在乎众人的眼光,曾今的九五之尊被注视惯了:“你们未免太小看帝王家豢养的密探,其实当初她进宫我就知道她是为如夫人而来,我甚至还知道你躲在内廷假扮宫女,时常和她传递消息。可我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国家初立,日日权谋倾轧,任谁也会倦怠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要夜夜能见到她,听他说一句‘皇上,您身子要紧',就觉得无比安宁满足,不管她目的为何,这有什么重要呢?我唯一想的就是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绵亘无尽头…于是我压下密探们报给皇额娘的折子,暗中维护你们周全——你在内廷遭人排挤的那几次全是我私下摆平的——直到有一日她身子不爽快,我隐隐觉得她要离开我了,果不其然,不出三天她就发天花,一夜暴卒。我认定她是吃了什么药物假死,可太医的话不由得我不信,如此日复一日,我终于绝望,只觉得五内若焚,再停在宫中一刻也不能,唯有跪请皇额娘准我出宫为僧,皇额娘道我是少年心性,以后有了其他嫔妃就会回转来,日日招满蒙旗的适嫁女子进宫着我挑选,最后连汉人女子也招来了…这位姑娘…”他抬头看了看钟紫柠,续道:“我曾隔着帷幔看过,便是皇额娘找来的汉人佳丽之一…她们再美貌温柔又如何?我偏偏不喜欢,我心中只装的下她一个。皇额娘急了,出榜放告,寻来十几个丹青妙手为她图影,内中有一个画得极像的,我看着那卷轴,竟像她活生生的立在我面前一般。皇额娘重赏那人去了,我此后白日常对她的小影说话,夜晚却不敢看,怕徒添寂寞,有一日黄昏后,我实在难耐思念,便独自掌灯去挂画的寝宫看她,灯照在她脸上总像有些儿黑影,一条条地,甚是可怖,拿去外面天光看时却又没有了,我情知里面或许藏着什么东西,叫来几个画工,着他们把夹层中的物事取出来,不许损伤原画,半个时辰后,他们递上一张绘着山川河流的帖子,星辰与大地重叠,位置隐隐似龟蛇尾部,便是‘危'字帖了。那上面教我若要重见董鄂妃,就离宫到这儿来赴会。我欣喜若狂,哪管得了许多,一路飞奔去见皇额娘,坚请出宫,帝王脸面全丢尽啦!和她比起来,皇位尚嫌不及,屈屈体统算得什么?皇额娘再三追问,我难耐心里迫切,把帖子递给她…没想到也有令她害怕的东西,她一见山河帖,脸色登时青紫,不出一言的呆坐许久,方挥手让我离开,已是默许了…我离宫后兼程赶往玄山,路途中听人议论,皇额娘昭告天下,顺治皇帝驾崩,皇三子即位,我成了已‘死'之人,哈哈,皇额娘的手腕儿,父皇生前也敬畏几分的,我既已出来,自然不用想着回去了。”
  “你的母亲当然好手腕儿,”嘤鸣望空喃喃道:“借蛊毒控制张嫣,套出雪门机密,悄无声息的接去大位,利用众姐妹收集明朝军政情报,欺瞒得上下滴水不漏,这两件事,岂是随便哪个女子都能做的?想从男人嘴里直接套出机密是极难的,若在卧榻之侧却容易许多,他们总是对轻怜蜜爱的女子疏于防范…可笑、可笑!众姐妹满心为国委屈逢迎换来的秘密,谁想全落入异族之手,成了摧残国祚的元凶!哈哈哈哈…我真后悔,如果发现的早些…罢了…”她表情跳跃极快,前一刻还凄厉哀婉,此时就沉静若渊了,“黎洲先生,您瞧清楚了吧?雪门今后人人可杀,请您回去致意挽天会吕大当家,不必容情,我今天若离了位,她们便全成满狗啦…我救不了她们的命,还能救救她们的心,唯求上天让她们在心被玷污前死去…”
  “他是挽天会的人?”唐雪心不禁脱口。本来孝庄是如夫人她已猜出了,可没料想如此羸弱的黄宗羲竟属挽天会,看来嘤鸣言及众人皆是江湖名宿倒并非随口一说。她下意识的看一眼玉三郎和李官人,那两人不知是何来头?
  嘤鸣微微颔首道:“天一方这根刺被拔掉了,下一个就是挽天会和唐门。我们这是唇亡齿寒。”
  唐雪心奇道:“我唐门与她有何怨仇?”
  嘤鸣道:“大西张献忠当年兴旺地便是四川,她认定巴蜀聚王气,为免余党兴风作浪,势必要牢牢控制这片土地方能放心,奈何唐门在蜀中的根基太深太庞杂,有唐门在,她绝不可能达到目的,倒不如除去好,谁可担保唐家堡主人不会突然有一天就高举反旗了?庞然大物造反,要一下翦除是很困难的。”
  唐雪心恍然开悟:“其实她早就在织这张网了?郑超宗每次施蛊不成便布置成唐门下手的样子,雪门那两个送信的姐妹是如此,近二十年来江湖各大门派猝死的弟子也是如此…唐门我行我素惯了,别人安上的帽子从不屑于解释…”
  嘤鸣道:“不错,甚至当年受胁迫在玄山逼九畹的那群人,到死也以为威胁他们的是唐门。”
  黄宗羲道:“她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做手脚,二十年的积淀,任是顽石也被滴穿了,唐门现在看起来仍岿然不动,是因为她暂时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嘤鸣道:“是,她如芒在背,而我和天一方诸姐妹就是那根刺。过去她有所忌惮,而现在…现在整个江山都在她裙底,拔根刺还不轻而易举?她表面与我和气,暗里却在加紧移权,天一方要被架空了…我那时已探出如夫人藏于禁苑,又风闻顺治不日将在贵族中选妃,便设计送燕燕进了鄂硕府第,哼,果然不出我所料,董鄂氏难舍亲生女儿,燕燕聪慧绝伦深顺他意,他便对外假称燕燕是他养在北地的女儿,乐得由她替代亲女进宫为奴为婢,忤逆了皇帝用不着心疼,得了荣耀还是他家的…”
  黄宗羲蹙眉道:“你这一着当真险棋,燕燕既然与你十分形似,送她入宫,给如夫人看见,岂非羊入虎口?”
  嘤鸣苦笑:“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招险棋?可不用燕燕试探,我就无法证实如夫人的身份,燕燕是我私底的心腹,雪门无人认得她,所以也并不知她和我面貌想像,如夫人虽没见过我,钟紫柠却很清楚,燕燕入宫,她看了必定惊异…”
  黄宗羲道:“如果鄂硕被问及此女来历,那么如夫人就是孝庄无疑了…”
  嘤鸣点头道:“她没过多久就招鄂硕妻子入宫,明里像随意话些家常,却句句不离燕燕身世…但她怎知道给她端茶送水的宫女才是天一方真正的主人,那时我易过容,正站在一旁大大方方的瞧她演戏。鄂硕妻子有备而来,孝庄套不出话只得放她回去,从此日防夜防,再不安稳。哈哈哈,能见着她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我受点折辱也甘心…”话虽如此,可她眼里流出的痛苦仍远远超于欢欣。
  锦绣低头抿唇,她又开始揉弄衣角,银线海棠变得不成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时光对心性孤高的嘤鸣来说意味着什么。天天将自尊踩在脚底过日子,甚至比身体受到玷污更折磨人,在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女子应该学会顺从,但顺从恰恰是嘤鸣最憎恶的东西,她简直恨到发狂!
  果然,嘤鸣马上跳过了其间曲折:“皇宫几年,我找到了所有想要的物事,临走前,我还送给孝庄两份大礼。”她狹着眼笑了,“她儿子的离去和鳌拜的势力…人间自是有情痴,福临是一个,鳌拜也是一个,他吹多了新纳爱宠的枕边风,而今越发傲岸不羁,不把爱新觉罗当主子了呢!对了,还有陈圆圆…她跟了平西王,有她在,吴三桂总有一天会造反的。”
  福临气得发抖,恨恨道:“你、你好歹毒的心!”
  嘤鸣冷冷道:“怎么今日都说我歹毒啦?你们当年遇城屠城的时候可曾发过善心?你且问问她到这儿来另有什么目的,再想想我和你母亲比怎样。”说着,指向钟紫柠。
  钟紫柠拊掌笑道:“妙!妙!你莫不是随嵇无心学会了卜天算地之术,连这个也猜到了?不错,如夫人要我务必带她儿子的头回去间她,一个真帝王流落在外,若被什么包藏祸心之徒劫持可大大的不利了。”她眯眼瞧着嘤鸣,啧啧续道:“真可惜,这么个灵秀人儿,若你没和嵇无心反目,我们可不容易扳倒你呢。”
  “现在也不容易…”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钟紫柠尚未回过味儿来,就先看到了从她的胸膛透出的短剑锋刃,那上面挂着血珠,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肋骨对剑身的挤压。
  她踉跄地朝前迈出几步,“咚”的一声瘫软在地,就像失去引线的木偶,她回头去看给了自己致命一击的女子,满脸的迷茫:“你、你…”血沫从口里冒出来,顷刻堵回了后面的话。
  “不是所有人都稀罕权力的。”锦绣有些疼惜的别过脸,钟紫柠冰肌莹彻,而今修长的颈项斑斑点点,尽是殷红血迹。
  “好…好…”钟紫柠捂住胸口,纤丽玉润的指缝间不断涌出温暖的红色,渐渐稀释了她的意识,她拼命站起身,刚一提腿又立马摔跌,于是她只有以一种极痛苦的姿势扭曲着身体,向斜前方郑超宗倒下的位置奋力喊出一句:“你、你还不动手、还不动手!你…动手!”
  嘤鸣眼里的怜悯是城挚的,瞳仁焕出暖调的紫色,她轻声道:“他是真的死了…我知道你和锦绣出去许久,是要布置这个陷进,你怕我仍有机会遁逃,故而让郑超宗演场戏假死,好最后攻我个措手不及吧?唉…你这么骄傲的人,难得愿意用如此万全的计策。但是啊钟儿,锦绣她不是你,她不会背叛我的。你为何不改改骄矜的脾气?老拿一己之心揣度他人并不见得准呢…若你再谦逊些,你大概会愿意想想,怎么原本安排在外假扮阮秀震慑我心的蛊人,会莫明其妙的倒在这儿呢?你不觉得他们装死装的太像了么?”
  钟儿?钟紫柠少年时的记忆水一般的流过,顷刻含住她蒙尘的心。
  “钟儿,”小宛说,“咱们同赴盒子会去。”旧院姐妹上元节各具肴馔相叙情好,丝竹弹唱,披发舞剑,没半个世俗男子败兴,多么自在的盒子会!
  真可惜啊…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温吞的悔意,人之将死,反而卸下了不少包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她只想再听嘤鸣叫她两声“钟儿”,但再也没有机会了。
  钟紫柠闭上了眼睛。
  “唉…”嘤鸣悠长的叹音吐出一半的时候,白越细瘦的手指正要触到她的背心,然而有道人影同样来的很快,及时挡开了白越不遗余力的一击。
  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众人的口半张着,想叫却叫不出来,还有什么比一个已死的人重新站在你面前更诡异的呢?
  “活”过来的不是郑超宗,而是陈名夏。
  他本来一直在等待众人询问,可很明显没人开得了口,再僵持一会儿,只怕人人都要让跌打医生修理下巴了。
  于是他自己说道:“我就要败…失利的时候,听到三声铃响,所以我只是晕了过去。”他不无感激地看向嘤鸣舞裙上的小铃铛,似乎以为是嘤鸣救了他一命,“你们说话那会儿功夫我已醒转,不过我没作声罢了…一命换一命,过去那些帐该算还是得算。”最后那句话是对嘤鸣说的。
  嘤鸣摇头道:“救你的不是我…是他。”
  “他?”陈名夏呆住了,“他是谁?”
  玉三郎徐徐吟道:“想效穷路谪霄汉,曳尾泥涂压太玄。”
  “玄”字方尽,屋外淙淙琴音透窗而来,第一声仿佛跌自天外,甫一沾地又立马跃起,尾音未绝,继之以绵密弦响,商中含宫,低若渊亭又耸如岳峙,每下都来的极险,但总跳不脱方圆之内,吟揉绰注,严谨慎密,及至后来,琴声俞清俞急,犹如狂者步态,然而迷离醉眼底下是冷肠冷心,听得人不由搔首问天,直欲撮口长啸方能舒解胸中郁结,风声裹挟琴音穿堂入室与弦共振,浩然宏畅之气激得众人情灵摇荡,完全沉入了曲中醉者的心境里,随着他左冲右突,向世俗壁垒拔剑砍斫。末了,弦音戛然止住,既没有平稳的过度亦没有激越的回响,众人的心就那么被捧在半空,跟着最后琴弦的一冲,顿在那里。
  他们仿佛刚从大梦中惊醒,张口结舌,茫然若失。
  最后那一冲,他冲出去了吗?
  不知道。他们被推入了一篇浩渺广袤的原野,四周笼罩着稀稀薄薄的白雾,似乎一抬腿就可跨过去,又似乎跋涉千万里也到不了尽头。
  大风还未止歇,冲孔动楗,竟发出了老鸦夜啼的鸣声,却那般清癯,冷峭瘦硬,足以划破亿万斯年的黑暗。

  大厅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四、妙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玉三郎悠悠道,“唯有此句称得起末尾一声啦…曲子是《酒狂》,却不像《神秘曲谱》上来的,阮大侠琴艺超绝,端的是任心适意,流拨自如,况复有家世渊源,对这支《酒狂》的研思,早登峰顶,妙真宫主定也自愧不如了。”
  “铮、铮”两声,屋外那人拨动琴弦似在回应玉三郎的夸赞,而后便听得他说道:“好曲赠知音,《酒狂》是为玉公子所奏。至于鸡鸣风雨一节,理应黎洲先生承受了,挽天会诸君子定倾扶危,连我辈也是钦仰的。”“钦仰”二字从阮秀口中吐出,分量想来极重,黄宗羲离桌站定,对着四方一一拜过——那人的声音似乎飘在半空,嗡嗡回音作响,不仅听不出真实嗓音,甚至它传来的方位也觉困惑。
  陈名夏抢上一步,同样先向四方揖过,道:“多谢阮大侠救命之恩。”
  阮秀鼻中喷出“哼”的一声,道:“我救你是看在你师父那老和尚人品不坏的份上,虎父犬子,师父好汉徒孬种,当真世风嚣漓,江山代有窝囊废!你明归门本算唐密分支,历宋之后密宗越发衰微,还不失正派风度,而今居然尽出下流脚色,闹得太不成样子,我早年与你师父也算有点交情,既然他已仙逝,我便替他管管徒子徒孙如何?”
  陈名夏竟不敢反驳,唯唯退回,口中不住称道:“是、是,孩儿谨尊前辈教诲。”
  白越脸色阴沉,站在一旁,双眼始终不离嘤鸣周身一丈,他孩童的模样使得这种情境怪异至极,没有人愿意看他,短暂的一觑都使他们感到窒息般的恶寒。这个人散发出的森冷气质太重,他们似乎面对着一具刚从黄泉爬上来的腐尸。
  邪门。众人半天之内经历了半生未见的邪门儿事儿,本该习惯,奈何这对父子身份颠颠倒倒,实在已经超过了他们习惯的范围。
  嘤鸣却一点不担心白越虎视眈眈的眼神,只是又拨了一股头发在手里,说道:“你不进来?你现在还愿意帮我拾掇强敌,我很感激。”
  阮秀道:“我不进来,地上太脏…郑超宗用'九叶秋'害命无数,今日又用蛊人假扮做我兴风作浪,就算你不使那小丫头求我,我也一定会杀了他。董小宛,你倒算我半个知音,凭着风声竟也猜出不是我…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来?”
  “我欲取剩下的山河帖找出玄牝门的所在,嵇无心必会想法阻止,她腿脚不便,自然会求丈夫过来…说来惭愧,我开始也认定驱风的是你,及至发现那风太凄诡,撞着帘子的声音形同鬼魅,到后来连这屋子也进不了,才觉出不对…”
  阮秀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躲在楼上?”
  嘤鸣无奈:“为何你们人人都有那么多问题?玄山十七年前发了场大火,连山都烧了塌了,怎么这酒肆倒完好无损?若不是嵇无心为怀念九畹重造的,怎么这中间的格局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她应该早嘱托你在这儿守株待兔吧?连米粮都备好了...你是不用镜子的,所以那房间没有妆台...不过阮舍予逍遥惯了,耐不住日夜守在这儿,每隔几时便离开云游一番,楼上那些东西才沾了尘却没有朽坏。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恰好在楼里...唉,你难道不晓得那些怪风遇着你会趋避十丈么?”
  唐雪心拍手道:“所以怪风才进不了屋?天地万物皆由阴阳相生,风分雌雄原来不是虚话!阮大侠既然驱雄风,阴灵之气能不退避么?”
  阮秀声音又起:“好,你果然心思慎密,如无心所说,是个奇女子。”
  嘤鸣冷哼一声,重重道:“奇女子?再慎密抵得什么?没有权力,照样被鞑子娘们儿逼得退居玄牝门。我若还有半分立锥之地,断不会出此下策。”
  锦绣头一次听到嘤鸣论及“权力”, 她隐隐觉得她身上有一部分和钟紫柠重叠了。
  嘤鸣说完,径直走到一片狼藉的厅侧,从舞袖中掏出把短刀,当着众人翻过郑超宗的尸体,掀开内外衣物,露出他肋下缝着的山河帖,那帖子并非用针线缝在肉里,而是整个嵌在上面,像自然长出来的,她用刃尖挑开边沿部位,揭起帖子拿在手里,御刀精微,尸体皮肤完好无损,没留下半点划痕。
  “你们的山河帖可否借我一用?”嘤鸣握刀转身,笑吟吟地看向众人:“我该没说错吧?前时我道妙真宫主会来,你们并不奇怪,应是晓得用过山河帖后的规矩了吧?其实不瞒诸位说,我身上就缝着一张‘女’字帖...可惜,我连妙真宫主的面都没见过呢...其实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一次用去这么多张山河帖,他是把它们一起叠嵌入我的肋下呢,还是另外找地方摆设?”她的表情很认真,“奈何我还有正事未办妥,不然倒想快些让他现出真身。”
  现出真身?锦绣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她跟了嘤鸣多年,直觉告诉她嘤鸣话中蕴含另一重意思。
  唐雪心抬眼望着嘤鸣:“你既晓得用过山河帖会怎么样,当然也晓得把它取出来的代价吧?我可不想变成一具死尸躺在这儿。”
  嘤鸣忽而没首没尾地道:“ 唐姑娘,你有没有发现钱氏兄弟突然变得很安静。”
  唐雪心奇道:“那又怎样?”
  嘤鸣轻轻吐出下面的话:“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滇中,你曾对一个蒙面的女人发誓,待你替白青蕊报仇之后,你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唐雪心点头:“我已经猜到你就是那个蒙面女子...”
  嘤鸣道:“当年我只是去探九叶教里的‘饮光尊’虚实 ,凑巧救了你,没真把你的话当回事儿,也从未想过要你兑现承诺。但你复仇心切,为方便打探仇人消息,不惜万难得到山河帖,一跃成为灭心堂堂主,现在你身上有了我极想要的东西,我不得不提醒你回忆起这段旧事了。你且宽心,我‘天一方’对四海姐妹一视同仁,绝不会任意予取,要你的东西,定会拿等量物件儿来换的。你的仇人我钓来了,你去取他的命吧。”她嘴角含笑,斜眼盯着堂中的那对兄弟,“你大概也知道她是谁了吧?”
  事实上,这对兄弟蓄势已久,嘤鸣说的没错,他们中的一人已完全猜出了唐雪心的真实身份,就在她满脸厌恶地瞧着蛊人尸体,说出“老怪物”三个字的时候。
  那神情目光,和十数年前的“薛儿”一模一样。
  岁月虽能把人拿捏的面目全非,却变不了他的眼,尤其这双眼传情达意的瞬间。
  因而相许的知己分别多年,依然能从对方的眼里找回过往的温存,接着便倾心注目,对床夜雨,一如昔日。
  桃李春风一杯酒,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只要可以再聚首,你总知道那个人是不变的,目光交错间,所有的苦难都风流云散。
  这个时候,你还需要吟出那下半句“江湖夜雨十年灯”吗?
  可惜他的故事没有这么美,他面对的不是知己,而是恨他切齿的仇人。
  唐雪心缓缓抽刀,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临到头居然兴奋的发抖,只能拉长抽刀的动作,借此缓冲身体的紧张。
  “薛儿,就是雪儿...就是我。钱老大,你的故事很精彩,但大半是假的。”她的状态尚未调整到巅峰,于是她决定先讲一段往事拖延时间,何况她负担它十数年,也急需一吐为快,“那时我才刚满十四岁,是唐门最底层的弟子,我父亲服侍堡主半辈子,竭心尽力,形同家奴,唐门上下没一个看得起他的,人人都能对他呼来喝去...你们相信么,他少年时是堡主最好的朋友,倜傥潇洒,不仅仪表与堡主一时瑜亮,武艺也难分伯仲,谁都说他们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唐门弟子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会有一场大比,这是唐家堡弟子一生命运的转折,若能名列前茅,等着的便是锦绣前程,灭心、灭身、灭神三堂堂主亲自挑选优胜者入其麾下,从此风光无限,受人仰视,而失利者则被判入下九流,与上三堂云泥之别,哈哈哈,一场考较居然决定了下半辈子的走向?实在可笑!唐门明里说下九流与上三堂同是一家弟子,其实差别极大,楚河汉界还不够分呢!送往下九流的人若想挤进三堂,的确可以参加四年一度的小比,但要打败十名上三堂的弟子方能获准,(有没有看出来影射高考和考研…我是不得不吐槽啊,考研心累)需知三堂学的都是唐门秘传绝技,又有三位堂主亲自指点,只会常规武艺的下九流要打败他们,谈何容易?所以...所以那场大比几乎是唐门新起一辈的唯一机会...可我爹爹他...他偏偏败了...原因他到现在也不肯说,可我知道是因为堡主夫人,伯伯们告诉我,他年轻时爱慕堡主夫人,可夫人却和堡主有婚约,大比争夺最后一个名额的时候,他恰恰遭遇了堡主——他的好友、他心爱女子未来的丈夫。他能不败么?我若是他,我也会选择败的。他独个儿败了,能让心爱的女子过得更好,为什么不呢?”
  唐雪心酸楚一笑,秀丽的眉毛压迫成“川”字,倒像在说她自己,“他心甘情愿去了下九流,昔日亲厚的人全翻脸嘲笑他,甚至连堡主也处处防范他,总不叫他遥遥见上堡主夫人一面,我爹他心凉透了,日夜苦练勤学,奈何下九流的功夫差上三堂太远,他连续参加了三次小比,头一回还能打败七八个,第二回便只打得过四五个,最后一回,竟连一个也胜不了了。爹爹他终于明白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积年累月的,功夫只会差人家更远,爹爹他不甘心...不甘心沉沦下流,当别人的脚底灰,于是他娶了我娘,减轻堡主——那时他是灭神堂主跟前的红人——妒意,又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与三堂的人物结交,虽然人人都视他若敝履...我娘第二年生下了我,他更疯魔了,我知道他是不愿瞧着我受苦。我九岁上,爹爹替堡主争得了灭神堂堂主之位,十三岁上,老堡主滇中暴卒,他鞍前马后效命堡主,终于助他登上唐家堡主人的位置,这一切,都是为着我十八岁也要参加大比,他想求堡主给我外出磨砺的机会,通常只有三堂子弟才有这样的资格,二十年来,他腰佝偻的像河虾一样,谁还相信他是过去那个昂藏七尺的俊逸男儿?”
  众人不明白她说的这些和钱万贾有什么关系,均疑疑惑惑的看着她,后来听她说的凄楚,不由得勾起自己心中掩藏的无可奈何之事,俱觉酸涩难当,随她一起叹息扼腕不已,唯有白洛,自听到“白青蕊”三个字后,就呆愣愣地僵在那里,瞪眼瞧着白越,一部花白胡子簌簌轻颤着。
  唐雪心右手举刀,左手食指在刀背上来回滑动,刀身发出“咝溜溜——”的细微声响,稍见世面的人都知道这是唐门的敬刀之法,她一面仍继续说道:“堡主的确给了我机会,哼,真是个好机会...当年明明有许多任务可以荐我,他却故意指我去滇中,跟灭心堂堂主唐青蕊盗取饮光尊的‘蛊王’,说是为老堡主报仇,极光荣的差使,其实大家都晓得他是借故铲除异己,唐青蕊年纪甚轻,二十来岁就当了灭心堂主,又是个女流,不知多少人一头记恨一头瞧不起呢,堡主也向来深讳她雷厉风行颇能御下,变着方儿的要整治她,才独派她入了滇,还以不能打草惊蛇为由,只准她带两个弟子同去,一个是大弟子唐渊,一个便是我。他恨不得我们全死在九叶教手里,不仅牢牢控制了灭心堂,还能完全击垮我父亲——爹爹十来年为他冲锋陷阵,可他总不信赖他。”
  她眼里生起数道冷光,剜向地上的尸首:“唐渊,现在看来该是郑渊吧...我们乔成小户人家模样,一路晓行夜宿,深入九叶教腹心,一举盗得了‘蛊王’,正要退走之际,却被二十来名九叶教弟子围困,原来唐渊是饮光尊亲子,他幼年被送往唐门做了卧底,老堡主入滇,我们盗取‘蛊王’,都是他事先告密。当时他说出真相,我和青蕊悔之无及,料定断不能求生了,哪知他居然反戈一击,砍杀三四个黑衣人,带我们从密道遁走...唉,他亦是个痴人,为青蕊教也叛了...饮光尊自然不能罢休,黑衣人紧追不舍,我们刚出密道不久就遭他们劫杀,好一场苦战!斗到后来,我们身上不知伤了几处,力竭倒地,青蕊姐虽武艺不凡,但双拳怎敌得过四手?还亏得她不住护我,我才侥幸未立毙他们剑下...危急之时,唐渊以自刎要挟他们放人,黑衣人不敢伤他,假意答应,簇拥他回教去了,中途却偷偷折回两人,百般拷问我们‘蛊王’下落,那‘蛊王’我埋在离密道不远的青石底下,现在是我和青蕊姐的唯一筹码,我岂肯告诉他?由他们拳打脚踢,只是不说。忽地,我看他们眼露精光极是兴奋的看向一边,循目望去,见一胖大身材的人捧着我埋在地里的盒子,大摇大摆走过来。他佯装要把盒子递给两人,却趁机暗算了他们,我和青蕊姐以为虎口得脱,求他援手,可他、他居然...”唐雪心泪眼盈盈,咬牙切齿地续道:“他居然看青蕊姐美貌,奸污了她...左眼角下一颗黑痣,你为什么忘了我的样子,却把她记得这么清楚!”说到这里,她的恨意盛极,蓦地出刀,只见寒影卷地,顷刻间摧枯拉朽化作无数刀光劈向钱万贾。
  钱万贾食拇二指拢在袖底,他也一直在等待唐雪心出刀的一刻,汗珠湿透了半边衣襟。
  “我惯受人家白眼,除了父母,青蕊姐是第一个温柔待我的,我为她死又何妨?这十年来,我睡里梦里都在练习挥刀,就是为了今天!”她的气势刚猛,数重刀意汇成一线,凌空劈落,千株玉,万朵银,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场雪崩。当年玄山坍塌,不知有没有如此声势?
  钱万贾死在了这一场雪崩里,但唐雪心却还没有实现手刃仇人的愿望。
  因为她的刀顿在了他顶心一寸,另有一柄剑从钱万贾的背部贯入。
  拿剑的是贾万钱,钱万贾回头看见他的时候,眼珠子几乎决眶而出。
  他倒下了,双手向空中握拳,本来捏在指间的暗器穿透了他肥厚的手掌,他似在借剧痛保持清醒。
  “...不...是..."钱万贾拼命说出了两个字,然后再也不能睁开眼。
  杀死自己兄弟的贾万钱出奇的镇定,他痛心疾首的表情看来非常勉强:“他该死...趁人之危,不仅玷污青蕊,还拿你邀功,有辱门楣、有辱门楣!”大白话说得无比顺溜儿。
  “有辱门楣?”唐雪心冷笑,她握刀的手悬在半空,忽而向贾万钱横砍,贾万钱招架不及,顾不得好看,就地滚避,正撞在燕承训的黄花梨桌子脚上,他气急败坏跳将起来,喝到:“你做什么!”
  唐雪心不待他说完,第二招又至,横劈竖削,刀刀取他要害,贾万钱挥起手中折扇抵挡,那扇子装有机括,交战时扇骨伸展现出一段尖刺,精钢所铸,刀剑莫御。
  斗得十数招,贾万钱渐落下风,唯有旋转扇面护住周身,却听唐雪心嗤笑道:“怎么,使兄弟的兵刃不顺手么?你虽然瘦了许多,但多亏董阁主提醒,你兄弟是吹鼓的纸气球,你就是那泄了气的纸气球。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贾万钱脚底趔趄,险些被她一刀劈中,恼羞成怒:“你是个不带眼的好娘儿们!今日若不刺你十七八个窟窿,爷们儿把姓倒过来!”
  众人正自惊疑这一场变故,忽见剑光突起,白越飞也般纵向嘤鸣,用的还是那招“增进福智,圆满万行”。
  嘤鸣微微一笑,凌空翻起,踩住临近桌子一跃,就势攀上梁柱,又纵跳数下,双足勾住屋顶破洞边缘,头下脚上,郁金舞裙却没有向地面坠去,而是翻飞卷展,像被什么力量控制牵引似的。
  众人被如此奇异的景象拉住了,也不管另一边战况如何,纷纷注目。
  舞裙“叮叮,叮叮,叮铃铃——”的响着,忽疏忽卷,仿佛在伴着节拍舞蹈,嘤鸣双手仍分握着两股头发,她闭目不动,小童一轮轮的猛攻却不能使她伤着分毫。
  陈名夏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完全将屋外那个人抛在脑后,紧赶两步对着燕承训道:“镖爷,你今日受她多番羞辱,怎么可以轻易咽下这口气呢?不若咱们并肩子上,先解决了那个臭娘们儿。”
  燕承训沉吟一会儿,忽对余下诸人道:“你们是何主意?”
  黄宗羲面色凝重:“在下垂垂老朽,虽担不得二位几拳几脚,也要拼死阻上一阻,不叫董阁主受小人作践!”
  福临侧目斜视:“我恨她入骨,但错在满汉族类,一报还一报,何时了局?”
  李官人颇感惊讶的瞧福临一眼,布满刀疤的脸抽搐不已,他合掌胸前,口中喃喃,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白洛仍怔怔的,不言不语,对外界所有漠不关心。
  陈名夏摧问:“老镖爷,你心里如何?咱们先联手制服了这个老酸儒,再拾掇那个臭娘们儿。”他“老酸儒”咬得颇重,似乎还对黄宗羲见面不与他招呼一事耿耿于怀。
  燕承训点头:“很好,很好。”说着拍桌跃起,纵到陈名夏侧边,身法灵活,浑不似七旬老者。
  陈名夏大喜,就要往黄宗羲身上招呼,谁料甫一迈步,腰间剧痛,失去重心朝下便倒,他右手撑地,左手摸向腰里,湿滑温黏,待拿近眼前瞧时,竟满手鲜血。
  他脑里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个走镖的。
  燕承训挺直脊背,皱做一团的脸忽地拉开了,他目光炯炯:“我‘定夷'镖局即使顺时顺势改叫了'福威',也不是作威作福的‘福威',而是福济贫弱、威震肖小!哼,我和董阁主作戏呢,她若不多当着你们的面儿数落小老儿几回,你们定会防着我,那时有人要齐肩子上,可就难多了,他扫视余下诸人一遍,续道:“你们是好汉子,若刚才应承了他,小老儿一并早杀了。”
  玉三郎连连摇头:“您连我也瞒了,好不厚道。”
  燕承训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老朽赔个不是,若先告诉了公子,公子该怕啦…我燕家世代忠良,着麻着葛是好男儿,穿绸穿锦亦是好男儿!孝庄那老太婆子,以为我惧她抄家么?呸!我那南琛楼,一把火烧了不过听个哔剥响,怕她个鸟!我接这镖实是董阁主授意的,所谓放风声劫夺之类,都是骗你们的浑话儿!”豪迈慷慨,与此前判若两人。
  陈名夏二度濒死,一次比一次绝望,他睁眼看着腰间汩汩流出的液体,甚至忘记点穴止血,倒是玉三郎心善,不忍见他就死,撕下块衣襟为他裹扎伤口,燕承训看见并不阻止,反而有些赞叹的意思。
  那边嘤鸣和白越相斗愈激,白越穿梭跳跃迅若急风,一遍遍的划着圈儿,要把嘤鸣吸进漩涡中心,嘤鸣只沉静如初,闭目不动,正不知要僵持多久,突见嘤鸣双手用力一分,内劲摧处,猛拔下两股头发,同时直直坠落,径摔入白越愈聚愈小的漩涡之中。
  “啊——”锦绣惊呼出声,尾音未尽,却听“嘭”地一下闷响,白越重重摔跌,嘤鸣则立定在离他不远处,拔过头发的位置依稀渗出血来。她“呼、呼”气喘,苍白的脸颊却因胜利的喜悦泛出难得的轻红。
  白洛嘴角溢血,他强自站起身,一手紧捂着肚腹,众人瞧他手的位置,知道是伤了肚子,下意识的仔细辨着伤处,却见他指缝间有几缕青丝流泻,大感惊怪,难道嘤鸣的这些头发尽数变了暗器不成?
  陈名夏见到这番景象,却顾不得腰间疼痛,挣扎说道:“你这招是明归诛杀宗的'使众和合'?此乃密法,我只少年时见太师傅使过,他仙逝后便失传了,你从何处学来?紫心丸又是从哪里得的?”
  嘤鸣注意到他的狼狈模样,又见燕承训昂首立着,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冲老镖师一拱手,道:“谢了!”方转头回答他:“这要问问你太师傅了,宁愿将此法传予外人也不留给门中弟子,是何缘故?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明归门中心术不正之人太多,便应了阮先生那句‘江山代有窝囊废',老爷子不呆不傻,何必固守门第旧规,让好玩意儿白白糟践了?这功夫需和敬爱宗的紫心丸合用方有奇效,当年会制紫心丸的,只剩下‘天一方'嘤鸣马湘兰。”
  陈名夏心惊:“马湘兰…旧院名妓?马、马…敬爱宗马氏的后人?”
  “没错,她祖上是百余年前叛逃的敬爱宗马氏,马氏一族携紫心丸密法远走漠北,至马湘兰幼年方悄悄迁回江南。她…她和你太师傅原有一段情愫,互传功法也不奇怪。”
  陈名夏猛咳两声,待气儿稍顺,缓缓道:“当年敬爱宗找上门,硬逼他说出紫心丸来历,他自觉理亏,却宁愿束手被人家刺瞎一双眼睛也不吐半个字,原来是这个缘故…为着别人,值得么?”
  屋外阮秀声音又起,飘渺无定一如前时:“明归门就是人人只为自己,才变成今日这般乌烟瘴气的模样…我少年那会儿觉得聂政、荆轲是呆子,豫让世间痴汉,更不屑夷门侯生拔剑自刎、黑衣人割头助眉间尺的故事,后来略大些,终于发现愚不可及的是自己,大呆鹅!士为知己者死,能做到的有几个?别人铁骨铮铮,你反倒以小人之心任意诋毁么,怕是没那个资格…人人只道我和无心结发夫妻,但不知她实是我一生挚友,我认她做知己,并不当她是妻子,她欢喜谁爱做什么我从不干预,若她需要我时,纵为她上天入地又如何?”一番话爽脆利落,毫不矫饰,黄宗羲等人俱听的暗暗点头。
  他们交谈这会儿,贾、唐二人兀自打斗不歇,贾万钱早弃了扇子,拔出他兄弟尸首上的长剑与她交锋,他换武器后招法顺遂得多,一柄长剑绵密纠缠,如雨骤云腾,唐雪心气势虽盛,奈何削砍劈扫,直如抽刀断水一般不济事。
  嘤鸣且把白越丢过不理,凝神细观一回,瞧出唐雪心暂时决不至于落败,才眉头微舒,神闲气定地道:“唐姑娘那个故事尚未说全,由我来补补吧!”
  众人正不解唐雪心为何对看起来并不相干的贾万钱动手,听嘤鸣出声,俱张耳屏气的等着。
  “‘六窍通文'、‘钱万假',谁愿意背这样的浑号行走江湖?”嘤鸣开口道:“他们两个可比表面装出来的聪明多啦!这些浑号其实是他们交换身份,迷惑天下人的障眼法。”
  玉三郎一瞥钱万贾失去生机的滚圆躯体,点头道:“没错,便和我想的一样,故意出乖弄巧,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他们的特点而不是脸的细微差别,就像哥窑定窑的瓷器,往往是从质地上区分源属,外形反倒被忽略了。”
  黄宗羲青黄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已猜出了关键所在:“贾万钱才是当年的钱万贾!”
  嘤鸣轻轻道:“不错,”像是怕把谜底吹走似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贾万钱还是钱万贾,可我确定在九叶教密室里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当年很胖,但决不是和地上那人一样的胖子。他们虽为双生,仍有细微差别,这种差异在体型变化时其实极易分辨。我因打探到他们二人均凭山河帖自立门户,暗中查访虚实,初见着钱万贾时本也心惊,觉得像滇中那人,细辩之下知道并不是他,待见着贾万钱,半分疑心也无,精瘦猴儿似的,怎么会是当年那个胖大汉子?及至听灶下烧火小厮们嚼舌,说‘钱大爷好生奇怪,去云南前生得有福,兼爱相公爱得没入脚处,回来时清减不少不说,相公么头几个月还养了两个在家,之后一年却不沾身,人也瘦的马猴儿样,反而爱钱爱的紧,第二年又疯疯癫癫的弄班子,张罗缠头,末了仍旧不爱了,越后见他重发了福,竟一个相公也不讨,人家牵线他尚嫌人家恶心冲撞了他,整日躲在房里算账数钱。’另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天天只听见戥子算盘声,有人来访他还风风火火,临时找个清俊小厮搂着会客呢,前几天后头花园里浇菜的张小官就被他唤去了…客一走又立马丢开手数钱去,宝贝什么似的。”我偷听到这番话,已明白了点儿,又见他们干坐着无趣吹纸气球消遣,那气球平整时一个样儿,吹鼓时又一个样儿,便猛然明白过来,钱、贾两人实则交换了身份,从滇中归来的钱万贾‘瘪'成了贾万钱,而贾万钱却‘鼓'成了钱万贾…要知人的欲望不论换几个皮壳都是不变的,密室那人不仅喜欢女色还偏好男风,而背黑锅的则嗜财货,想来他们交换身份时,会把发生过的大事一一告诉对方,故而死掉的那人说起故事来也如此精彩…不过他终究搞混了一件事情…那年不是冬天,而是盛夏…如果是他的亲身经历,怎么会把时间搞错呢?”
  黄宗羲表示赞同:“嗯,他们应该经常互换身份,只是从云南归来后,那人惧怕报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亲兄弟长期做了‘钱万贾',替他顶缸,然而他们兄弟变不了的嗜好终于叫人看出端倪,所谓算尽机关反被一叶障目吧!”
  燕承训听得头晕目眩,笑道:“你们可绕昏我啦,也罢,总之晓得奸害青蕊姑娘的禽兽是厅中打斗的贾万钱就好。”
  他“厅中打斗的贾万钱”方说尽,僵楞一边的白洛像被拧了发条,“咄”地一下弹起来,反手一抓背后佩剑,连剑带鞘掷向贾万钱,贾万钱没料背后飞来这么大一件“暗器”,想要躲避,却发现看似随意的一掷已封住了他所有退路,思量不及,左腿已被击中,朝前跪倒,唐雪心趁机劈空一刀,顷刻间他就要颅脑开裂,毙于刀下!
  但唐雪心的刀又一次止住了。
  因为她惊讶的发现贾万钱没作困兽之斗,而是趴在地上呕吐。
  吐出来的秽物里依稀有几只极小的虫子。
  那不是虫子。
  和九叶教交手数次,唐雪心十分确定那是什么。
  毒蛊。
  嘤鸣早料到般漠然看着陡起的变故,淡淡道:“饮光尊岂是好惹的…他兄弟论茶时言及九叶教神祇是‘虫神鸟神',带累他一并被悄无声息的种了蛊,也算是果报…唐姑娘,后来锦绣给你的杯中续了水,那里面有解药,故而你没事。
  唐雪心闻听,后背衣服因汗黏湿了一大片。
  嘤鸣忽道:“那一剑掷得好,只是不知小兄弟何以听到青蕊被辱就失了方寸,尊父素日家教也不顾啦?”显然是对白洛说的,但她并不看他,捡起与白越激战时丢弃的短刀,慢悠悠地走到钱、贾二人尸体旁,如法炮制,取下山河帖放入怀中。
  一个看来很年轻的女子,居然叫长着部花白胡子的老头小兄弟,似乎很好笑。
  但众人知道她不是在逗乐儿,他们感觉自己的血脉在随心脏的律动快速收缩。
  这是缘于兴奋——她终于要说了。
  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搜刮的差不多,听一听别人的绝对不打紧。尤其当别人的秘密比自己的要惊险奇诡得多的时候。
  他们可以为他人的经历感伤落泪,而后啧啧鉴赏一番,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事于自己是完全不相干的。
  于是大多数人喜欢当一个听众,宁愿为了相信夸张、刺激,而再三否定真实、平淡,所以谣言总是最有市场。
  一千年前是如此,一千年后亦如是。
  “她是我姐姐,爹爹说已经‘处理'掉的姐姐。”白洛喉音颤抖,回答了嘤鸣的问话。
  嘤鸣倒没料想他承认的如此快,有些怔住了,白越却嘶叫起来:“畜牲,你——”
  “我想明白了,”白洛面容沉痛,仿佛刚历经了一场致命打击,“我想明白了,十七年前,你托信说玄山之事未成,要往四川寻下一味药材,本不该去那么久的,只因你听姐姐被派往云南,于是才折马入滇对吧?姐姐跟我一样受到家族血脉影响,何以我十五六岁就白发满头,他二十好几还明艳照人?所以…她逃过了家族诅咒,所以…你要用她来熬药?药方上写明唯有本家逃过诅咒的人,可以替代紫重瞳一味药引…”
  嘤鸣接道:“白青蕊和我同辈,你父亲没有杀她,而是留她在‘雪门’暗探紫心丸的事,白、马两支百年前几乎同时叛逃,两家过往甚密,是以百年后还晓得消息。她心地善良,虽然知道紫心丸吃过九粒之后确是会生出紫重瞳,也就是医治白家病根的药引子,却隐瞒不说,怕你爹窥机抉人眼球。未免惹他怀疑,青蕊自请卧底唐门——那时江湖暴卒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认定是唐门作怪,故而一直想挑选人去卧底,只是太过凶险,无人敢去。如是姐姐为了嘉奖她,送了她两粒紫心丸。她走那会儿我刚入门不久,和她最为投契,也不知是不是她觉出一去便成永别,临行前拉着我说了好些话儿,将她的家族渊源尽数告诉我,嘱托我若有朝一日她不幸身死,一定代她阻止父亲为熬药滥杀无辜。”
  燕承训喟叹道:“好一个善良的丫头,这份仁义之心,胜过满口忠孝礼信的穷酸多少倍!”
  “那年我赶到云南,一则为探饮光尊虚实,二则为她传给雪门的消息,说被堡主排挤,命悬一线。”嘤鸣幽幽道:“待我赶到时已晚了,她叫人熬成了一锅药。”
  “什么!”唐雪心大恸,“难怪我埋过唐渊尸体后却过后找不着她的…原来…”
  嘤鸣目中凄凉:“她重伤在身又受人侮辱,却没有死。我想象着她见到父亲的喜悦,以为终于捡回一条命,结果…他只是问她为什么没有变得老丑…我猜她当时一定隐瞒了自己用过紫心丸的事,大概是为了证实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吧?紫心丸可以驻颜,缓解他们家族的隐症,但无法维持太久,白越以为她躲过了怪病,怕是大喜过望…玄山失利,想不到替代的药材居然可行…可怜的青蕊!就这么被她亲父当做了药材...及至他熬炼成功,发现没有一点用处,倒好好地发了通脾气,我后来找到的被踢弄满地的锅瓮便是因此。”
  燕承训疑问:“到底是怎样的隐症?”
  白洛缓缓道:“增益宗有门绝技叫做‘增进福智,圆满万行',就是他不久前使过两次的…”说着,抬手一指白越,目光冷静得像在看陌生人。
  白越大喝:“住嘴!小杂种!我杀了你!”欲待扑过来,奈何摇摇晃晃,半步也迈不出。
  白洛的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我刚想起来,董阁主下的请帖我并非第一次见到。”他口中的“请帖”自然是指山河帖,“十七年前我在江阴时,锦绣曾给过我一张…她叫我逃出城去,把帖子交给十里外驿站中的某个人,江阴城就必不会破。那时盛夏,我把它紧帖胸口放着,暑气蒸得我发晕,对…现在我记得很清楚,我遍体冒汗,胸口的帖子却没被沾湿一点儿…我发誓拼死也要守住它…”他的手不自觉的伸进衣服里,重现了那个掏摸的动作,“中秋,鞑子围着城,可没人害怕,我们把死者尸体摆上大街,沿着中轴线,守护最后的尊严…阎应元填了首《五更转曲》,满城的人都在狂歌痛饮,…他舞剑舞得真好看,可惜这曲辞现在无人知晓,我先前沉入幻境中似乎听到了些,而今又记不住半个字了…董阁主,你能否再用诛杀宗的密法让我重入幻一次?”
  嘤鸣看看地上受到点污的梅枝,和那朵被踩踏过的白花,无奈摇头:“此法既在你身上用过一次,要用第二次就难了,《五更转曲》既已失传,那也是天命。”
  白洛垂首:“好,天意从来高难问。”蓦地抬头对白越道:“我不怪你夺走山河帖,强行把我带离江阴,因为这都是天命,清军势力太盛,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一张帖子能济事…但你不该自作主张用密法封住我的记忆,更不该把姐姐的事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十几年噩梦?城门破掉,清军挥刀涌入,毒日头下兵器闪着白光,他们每个人都是野兽,杀红了眼,而我骑在马上渐行渐远,怎么够都够不到…还有姐姐牵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洛儿,爹爹他是魔鬼!是魔鬼…”他用力摇了摇头,记忆回来的太突然,纠缠了十几年,他已不知道是真是幻,梦境和现实交织一处。
  不过,有一刻他发觉,他心底的那声“真可惜啊”再也没有响起。
  白越冷笑:“哼,我若不封住你的记忆,你早冲回江阴城了,还会有小命儿在么?忘恩负义的东西!来吧,来杀我,吃了那东西你就变俊啦…哈哈哈哈,然后你会成亲生下孩儿,看着孩儿越来越苍老,自己越来越‘年轻',每日每夜耳旁充斥你爹你爷爷的窃窃私语…哈哈哈哈,我这么做是为了谁!”童音凄厉绝望。
  众人面面相觑,且不说明归门到底有多少密术,竟可以封人记忆,引人入幻,单听白越拿女儿熬药一节和他父子二人奇奇怪怪的对答,足以令人汗毛倒竖,觉得不可思议已极了。
  陈名夏咬唇强忍痛楚:“果有其事,白氏一脉凋零真是因为如此?我本以为师父乱讲典故说胡话儿,但他之前用那招围困我,我竟在幻觉中看到了白氏祖上的脸…”
  人人心里浮上来一句话,“譬如你的祖先寄生在你的肚子里。”
  难以置信,祖先?
  嘤鸣把玩着手中短刀:“明归门过去也属密教,后来势衰,分裂成敬爱、息灾、增益、降服、诛杀五宗,早就不循正法,另辟蹊径,唯以求胜为要,妄图压倒另四宗重统明归门,白氏父子祖上便是增益大掌宗白照日。他自以为参透了道家福寿损益的功夫,创出一套心法,结密胎,求长生,初时确有奇效,使那招‘增进福智,圆满万行’威力大增数倍,由是遍传白家子弟,谁知这心法僧不僧,道不道,日渐邪异,竟至祖宗精魂不灭,腹中密胎成为实形。”
  众人眼镜瞪的铜铃也似,舌头吐出来忘记缩回去。
  “我晓得你们无法理解,”嘤鸣道:“但这世间有太多不能理解之事...白照日发现那东西很怕‘死’,因为他自己一日比一日年轻,本来想开些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他的身体渐渐失控了,连骨头都在缩小,与此同时,儿女们却老得很快...长此以往,任谁都会疯的,于是他找上诛杀宗,讨要紫心丸使用,紫心丸有虽有效,可白家实在太庞大了...马掌宗甩手离开明归门,一多半是为不耐烦受他的缠,当年他还没想出制服白氏门人的法子,白家绝技威力奇大又难以抵挡,只得遁走,白、马二族所谓‘过往甚密’,实乃一个讨药,一个逃跑。”
  白洛接道:“先祖呕心沥血,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白家要延续后嗣,唯有靠这个方法了。”
  众人本已猜出端倪,但由他口中说出,仍觉悚然:“让儿子杀死父亲,吃掉腹内凝结,那东西便会换寄生的地方,连带父亲不去的中阴身,全随之嫁接到儿子的身上...然后便是新一轮循环。那东西只有一个,所以只有一个儿子能活下来,女儿固然一出生就被扼死,妻子也要在生下儿子后杀掉以免秘密泄漏。我叔祖辈满门族灭,就是因为儿女争抢弑父机会。我娘拼命护住我姐姐,她才没被扼死,后来母亲生下我,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再没见过她,一直照顾我的姐姐也被带走...等我大些,他告诉我家族的怪症,对我说母亲已死,姐姐也被‘处理’掉了。”
  陈名夏唏嘘一声:“ 唔,这样的绝技不学也罢。”
  “晚了。”白越不知何时捡起了贾万钱的折扇,轻轻挪移到陈名夏身后,趁他不备,扇骨直刺咽喉。
  陈名夏这次真的再也活不过来了。
  白越呼呼气喘,浸过紫心丸的发丝穿透了他的肚腹,嘤鸣击的很准,正好封住了那块凝结,他要抵抗已是不能。
  于是他费力说出一句话:“山河帖给你,你为青蕊报仇,我无话可说。”他掀开衣裳,用扇骨挑开缝隙,拿下山河帖掷给嘤鸣,后者抄手接住。他受伤后手颤得厉害,扇骨锋刃利利索索在肋下划开两道口子。
  嘤鸣轻轻道:“不需我动手,你失了山河帖,妙真宫主自会找你。”
  唐雪心也欲应诺取下山河帖,却被嘤鸣摆手阻止:“且慢,我那儿还有几张旧的,加上这张,二十八宿已齐了。”
  她笑语晏晏,整张脸红彤彤的,恰如桃花三月:“终于完备了,找着玄牝门,'天一方'姐妹便可不受孝庄威胁。绣儿,你去楼上拿锦匣子来。”
  锦绣依言去了,嘤鸣对李官人道:“那匣子里是我在清宫找着的八旗军阵、京城布防图,另有新式火器的制法…内中图谱里杭州火器世族戴家有个叫戴梓的小辈,他创出的'连环铳'、'威远将军炮'尤其值得一试,鞑子大好东西弃置不用,自信弓马取天下,却不懂明朝如漏舟行江上,压根稻草足以沉,百十年后,若火器不能普及,它凭什么稳坐江山呢?”众人听她一番议论,心下先羞愧几分,以为区区女子尚且如此远见,简直惭煞自己肚里数本圣贤书了。
  李官人怔忪半晌,终于沉声答道:“某乃夹山奉天玉和尚,早不管红尘事啦。当年的李自成杀业太重,才落得被好兄弟出卖,惨'死'九宫山,死便死了,何苦再活过来搅扰苍生?”
  燕承训一时激动,说话居然咬着舌头:“你素闯王?”
  唐雪心等人亦是瞠目结舌,俱看怪物般的打量他。
  嘤鸣怪道:“你是不是担心钱粮?或者部属?莫灰心丧气,'天一方'姐妹多年积下的簪珥首饰俱可奉送,玄牝门里尚有一批宝藏可寻,起出来供养数十万军队尽够了。至于兵源,李闯王振臂一呼,集结旧部、招募义士,还不易么?只要先寻着财宝,暗里造出大批火器,必可重争宝鼎、再定华夷!”
  李自成缓缓摇头:“阁主于某有再生之德,某终生铭记,愿万死报效,唯独此事绝不能行…
  嘤鸣急道:“我辛苦把皇帝诱出宫,是为什么!”
  李自成羞愧难当:“某知道阁主招某来必不为山河帖,请那位官人出宫亦是为某东山再起,要让他们有所顾忌…”
  福临冷笑:“你们当我什么?难道我不会自戕么?”
  嘤鸣亦是冷言冷语:“你不想见到燕燕啦?你若死了,燕燕独个儿会活么?”一句话戳中他死穴,登时面皮灰白,愣在那里。
  李自成接道:“某该受天罚,岂可再起祸端,陷黎民水火之中…瞧那张献忠自诩'天杀星',天下杀人第一,造下业海,这样的人伟业再多也称不上英雄。”
  嘤鸣气沮,皱眉道:“眼见永历帝奔走缅甸,料应不济了,你又诸般推辞,终不成让我一介女流统领大军么?也罢,先带你一同避走玄牝门,到时候慢慢劝转来就好。”
  阮秀声音又起:“你似乎以为必可遁入玄牝门了?你知道我来是为什么?”
  嘤鸣道:“自然为了阻止我。”
  阮秀奇道:“既如此,你倒丝毫不担心,难道你一定能打得过我?”
  嘤鸣摇头:“我就算把满头头发拔下来,也动不了你一根指头。”
  阮秀又问:“难道你有比'白石'更厉害的砝码?”
  嘤鸣道:“也不是,你故意把房顶砸出个窟窿,梅香全散走了,我现在想用'白石'都难。”
  福临终于憋不住插嘴:“江湖传说孝靖皇后制出南山白石,本意是要和郑贵妃、万历皇帝同归于尽,两件舞衣,真有那么大能耐?”
  嘤鸣似乎很乐意他现在问上一句,仔细解释道:“孝靖皇后生下长子,却被幽禁冷宫,不仅见不到亲生儿子,还要时刻忍受郑贵妃欺压,万历朝有名的'明宫三大案'众位应该晓得吧?她一生忧苦,恨丈夫和那女人入骨,不晓得用什么办法从杭州戴家那里弄来一批火药,将粉末尽数贯进舞衣夹层,密密缝制,又分别把菊、梅研入茶矩摩香,浸染衣料和绣线,使舞裙长久溢着芬芳,香气掩盖住火药味儿,铜铃亦使舞裙的垂坠显得自然…茶矩摩香乃唐人宫室珍物,到了后世却极少有人用,你们道是为什么?”
  “因为过去有个宫女,不小心把它和其他香料混合,结果内宫走了水。”
  “玉公子果然通今博古,”嘤鸣浅笑,“孝靖皇后性癖爱洁,不想用污浊蠢物作火药引子,便试验多次,找到了这么个雅致的法子。分别混了菊、梅的茶矩摩香,若第二次再在密闭的环境中遇到菊、梅,主人家只要动作激烈些,譬如说跳一支舞,那就随时,'砰——'燃起来啦!”
  黄宗羲喟然一声,道:“她终究没用…万历皇帝混帐透顶,但毕竟是她倾心的人,最后一刻,怎奈仍旧不舍得。”他公然表示皇帝“混帐透顶”,肋下该生有反骨。
  “这才是女人蠢处,”唐雪心痛惜不已,“阁主,南山是如何毁的?”
  嘤鸣面色阴晴不定,许久方勉强开口:“孝庄忌讳九畹,设计让饮光尊威胁一批江湖汉子围攻玄山,他们人人称天一方里有自己出逃的妻子,逼迫九畹交人,九畹和他们周旋数日,本来已经劝转,叵耐白越那斯为了乘乱取九畹的眼球,扇风点火,激得众人兴起,越发张狂,他们以为一介女流,怎么可以占江湖大位呢…最后九畹穿着南山跳了一支舞…玄山就变成了如今这种样子。”她哽咽,却像是有难言的悔恨。
  唐雪心不由低头,她实在不该问起这件旧事。
  “唐姑娘,我送你一个秘密,算是为青蕊感激你许多年来的记念。”她清清嗓子,“唐门老堡主的死因没那么简单,你只管自己去查。这事和你父亲无关,全在现任堡主身上,一旦证据完备,弑主之罪足以把那个伪君子拉下马。”
  唐雪心感激抱拳,屋外阮秀说道:“你讲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吧,为什么?”
  嘤鸣道:“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浑身无力?”
  阮秀道:“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感觉有点。”谁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偏他不矫情伪诈。
  嘤鸣又笑了:“紫心丸我已用掉九粒,最后一粒奉送给阮先生了…绣儿前番求您帮忙时捧上的那杯茶里化开的便是。紫心丸只能由发丝渗入风府穴,再由风府这个护城河带进颅脑,不可服食,否则七八个时辰形同废人。现在你明白我为何拖延时间了吧?这么久,药效应该起作用了。”
  阮秀道:“其实我只是说‘感觉’有点,不是真的浑身无力。”
  嘤鸣一怔,还未来得及消化他话中的意思,就觉得后背一片凉意,似有什么东西穿透了舞衣,她浑身恶寒,猛转过头看时,锦绣痛苦的神情跃入眼中,她手中握着的短剑正是刺穿钟紫柠胸口的那把。
  嘤鸣凄声道:“好,你好…”
  锦绣慌忙丢开手,倒退两步,颤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夫人…我全是为了你!”
  嘤鸣苦笑:“难为你悄悄拔出这把剑…我怎么一直没看出你有这个心胸?为了权么?说的好,‘英宗、景皇也兄弟相戕’,你前儿倒提醒过我,是我自己大意了,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为我卷帘?”
  锦绣泣不成声,哽咽道:“夫人…你太累了,若再这样劳神,早晚有一天,我…姐妹们会失去你…天下不是男人们的天下么?凭他们闹去吧咱不管了,阮大侠答应我护‘天一方’众姐妹周全,以后有什么事都由绣儿一人承担。这一剑不深…夫人随阮大侠去‘竹林’养养,那儿说有竹篱茅舍,刘大侠酿的好酒,嵇女侠抚的好琴,王大侠种得碗口大的李,向大侠养得猫儿大的鱼…我、我并无私心,全是为了夫人好。”说罢,哭声亦嘶哑了。
  嘤鸣轻轻道:“为我好?是的,你和九畹都是为我好…可你们问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她摇晃着退到花梨紫檀桌旁,斜靠桌角支撑身体,样子有些吃力,黄宗羲急走过去,不顾男女之防,抄起她的手稳稳扶住,嘤鸣感激的冲他点点头,续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你记不记得你给我梳头时我说的话?一切于我都是虚无。当年嵇无心答应出山的条件是要我和九畹永不见面,我没犹豫就应承了…因为我了解九畹痴病,病根儿出在我身上…没想到我从江阴救了你,你跟我的日子久了,也生出这门心思。
  锦绣不可置信地望着嘤鸣,脚底发软,她双手抱在胸前,十只琉璃片般清透的指甲掐进肉里,痛,算得什么呢?
  “你知道…你,原来你…”
她牙齿打战,忘了擦拭的泪珠儿顺进嘴里。
  如果这滚滚而下的是河蚌卷裹一生的积蓄,她想,应该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吧?
  每次她提起九畹的时候,心里总隐着另一个问题。
  夫人,您心中的缺口可曾想过填补?(夫人,如果我死了,你会像思念小姐一样思念我么?)
  夫人,您心里究竟待小姐怎样?(夫人,你有没有可能让我替代这个位置…如果你对小姐的感情确如我想的那样?)
  试探、揣测,她把心中的秘密包裹起来,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瞧见。但,今天,她被掰开,生生露出肚里那颗打磨得晶莹圆润的珍珠。
  停下来,不要说——
  “我一直知道。”嘤鸣还是开口了,“你看我眼神,和九畹一样。”
  锦绣蓦地发觉,替嘤鸣梳头那会儿,她有一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猜度了那么久,嘤鸣话中的意思居然没能听出来么?
  可笑,只缘身在此山中。
  冷静,她提醒自己,冷静,不管嘤鸣待她怎样,她总不负嘤鸣,她相信九畹当年同样如此。
  于是她耳内的轰鸣终于淡下去了,接着便听到嘤鸣说:“老镖爷,依你的性子,不该眼见他们算计我…除非,你有什么瞒着我?”
  燕承训不敢瞧她:“我一条老命不足惜,但燕燕是我的女儿。”
  他不用多做解释,嘤鸣已然明白了。舐犊情深。
  嘤鸣正想说些什么安慰他,阮秀的声音又起:“小宛,其实我很想知道,你自己讲的那个故事有几成真?”
  嘤鸣笑了,小宛这个名字除了锦绣,她再没听人提过。
  今日这个名字,居然从三个人嘴里吐了出来。
  “七成,”她回答,很直率,“嫁给冒襄我很情愿,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展开手脚,做一些待在‘天一方’办不到的事情。九畹以为我不搅入纷争就能平安喜乐,可她怎明白我更恨蜗居在这一具女人的皮像里,她事事争先,管束我、劝阻如是扶植我,甚至不让我知道阁中常务,很长的一段时日,我闲得心闷,闲得发狂…我不愿伤她好意,可是又难解不得志的苦闷,如果不借陈圆圆一事离开,说不定我现在已被自己撕碎了…”
  外面的人又拨动了几下琴弦,这次是为她的诚实感到愉快:“你离开天一方后开始经营一件大事,所以表面上与天一方事物再无瓜葛,实际却桩桩件件了如指掌,不然十七年前你还在冒家,唐…白青蕊入滇的事不该知道,更轮不到你来奔走。”
  嘤鸣道:“没错。”
  阮秀问:“什么事?”
  嘤鸣道:“阁主之位。”
  阮秀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权力…为什么?”
  嘤鸣仰首,目中紫气混沌:“我是不喜欢权力,可只怪她们太软弱…柳如是何等烈性的女子,一受如夫人威胁尚且无能为力,莫说其他人了…阴阳阴阳,既是二者相生转换,我们为何甘愿滞守闺阁,不能立于庙堂之上和男子共匡天下?或许,这山河总有无君的时候!”说到此处,她眸子现出浓烈的紫色:“离散天下子女,敲剥天下骨肉,供他一人肆欲…我汲汲谋求权力,只因一个念头,哪一天好叫这片土地重行禅让之制,井田之法才休!”
  她觉得扶住自己的手紧了紧,心中宽慰,素日当黄宗羲是个知己,果然没看错。
  阮秀道:“有些东西,时间会让它变化的,苍生不过顺性听命而已,机缘未到,何苦徒劳?”
  嘤鸣扬声道:“你不尝试、不努力,难道它自己会倒么?也许是的,但被推迟了几百几千年吧!我一生无悔,尽性立命,为了这个目标没什么不可以舍弃的!”一提气牵着了伤口,不由皱眉,鼻翼翕动。
  阮秀道:“所以你变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是的,”嘤鸣苍白的容颜只剩下疲惫,“我不喜欢权力,偏偏要去追求它,不喜欢勉强,却不问天一方姐妹的意思,私自主张避走玄牝门…其实我只要让位就可以保全她们性命,可我偏要把自己崇奉的东西加给他们…嵇无心阻止我,我便和她反目…”她唇色变得暗黄,整个身子抖抖索索,“但是…没有逼迫和牺牲,更多人就得出卖灵魂…”
  变成自己最恨的人,如果这种悲剧注定要发生,那么就该由她承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阮秀道:“无心她阻止你找玄牝门,是为你好,你太偏激,如若有了寄身之地,越发少拘束,终有一日会毁掉自己…无心…无心她…”他顿了顿,似在思考措辞,“她不怪你折断她双腿...她说若自己没写那张笺子,九畹就不会跳那支舞,也就不会生那场大火,她更不会死了。”
  笺子?嘤鸣一头雾水,本欲开口询问,却听堂中有人暴喝一声。
  又起了什么事故?她辨声望去。
  白越手里折扇刺入李自成胸口,李自成奋力打出一掌,白越断线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白洛大叫一声“爹!”,冲过去抱住他身体。
  福临则托着李自成歪坐在地,喝道:“我明明是你仇敌!”
  场面有些混乱,但可知的是——李自成替福临挡了白越的必杀一击。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某自认罪孽深重,玷污三宝,你若有心,还将某以俗礼葬入夹山寺旁,切记…董阁主,某…”迟暮英雄含笑而逝,他脸上的刀疤头一次那般柔和。
  净土。他找到了,嘤鸣的呢?
  另一边的白洛肝肠寸断:“爹,为什么?”
  白越勉力扭过头,看着屋中某人,嘴唇开合,却说不出话,他的眼睛里满溢着乞求。
  “你放心。”那人说。
  三个字尘埃落定后,白越死在了儿子怀里。
  嘤鸣道:“他的药方是从孝庄那里得到的,二十多年前,他在北边探访马氏门人下落…那时他们还年轻。”
  惨烈的景象使她不忍多看也不忍多说。
  得人恩惠,全人之事,没有多余的理由,他身上竟有游侠气。
  或许他和孝庄另有什么暧昧难解的事?
  人既死,谁说得清呢?
  比起死人,大家显然更关心活人。
  因此,所有眼睛都投向白越死前看着的那人。
  包括白洛,他直视过去,一字一顿问道:“你是谁?”
  “妙真宫主,”嘤鸣代答,“他是妙真宫主。”
  
  五、菊心
  “一个知道我名字、清楚舞裙来历、猜破李自成身份又晓得玄牝门掌故的伶人绝不简单,何况这个伶人还是孝庄急于绑上京的,我原本三分疑心,如今倒有十分肯定了。”
  众人恍然明白,玉三郎前时是用田横比喻李自成。
  “其实福临对燕燕用情之深你比谁都清楚,要他出宫根本不需山河帖,”玉三郎含笑,“你用‘危’字帖是故意让孝庄心惊,提前行动吧?不过你从前如何疑心上我的?”
  威震天下的妙真宫主,居然是一个年轻俊美的戏子。
  不知道这件事传入江湖,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过也许大家会把传话的人当疯子嘲笑,因为谁都不愿见人少年得志,你若年少时把姿势抬得太高,就等着被射成刺猬吧。
  燕承训望望嘤鸣,又望望玉三郎,半晌,瞪眼垂首:“咿!我真的老了!”又一抱拳向玉三郎,“得罪。”
  玉三郎回礼:“原是为我年轻。”
  阮秀则感慨无限:“想不到阮某的知音竟然是妙真宫主!那我就更不能进屋啦…从来让你神龙见首不见尾,今番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有意思,有意思极啦!”
  玉三郎失笑:“阮大侠能把一个伶人当知己,三郎佩服。”
  嘤鸣伤口还在不断流血,锦绣数次想上前为她包扎,都被她冰冷眼神阻止,黄宗羲也遭她拒绝,此刻却一步一颠走向玉三郎:“请公子为我止血…公子何必要知道的那么清楚?现实没那么巨细无遗,且瞧瞧我,妄图事事掌控,而今落得什么下场?我说过有一年因琐事奔走扬州,有幸看了公子的戏,总之从那时起便晓得了…”
  众人眼睛跟着她轻一脚重一脚的挪移,每下都像踩在他们心上。
  此刻的嘤鸣,难道不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
  因而他们虽知道她决不是要求包扎伤口那么简单,却谁都不说破。
  况且,有哪个女人会笨到和妙真宫主过不去?莫说她还带着伤。
  嘤鸣不是笨女人,但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玉三郎又扯下一块衣摆要为她裹伤,嘤鸣却趁他俯身的一刻紧紧将他揽在怀里,她左手扳上他右肩,右手从他胁下穿过,却没取他全身最柔弱的脖颈,而是越往上走,两根手指成勾,悬在自己双目前一寸。
  “我差点忘了自己的眼睛,”嘤鸣伤口牵扯,额上冒出虚汗,“带我去玄牝门,否则这里将被夷为平地。”
  玉三郎任由她搂抱着,不忍心抵抗,他温柔的声音像在劝哄倔强的孩子:“阁主,你穿上孝靖皇后的舞衣,是否已经准备好如果得不到山河帖,就和我们同归于尽?郑、陈、钱氏兄弟是死有余辜,其他人又何尝犯过十恶不赦的罪过?”
  嘤鸣道:“山河帖我早得到十之八九,找他们来取帖是其次,最终是为了了结十来年的恩怨,若不能避入玄牝门,削去孝庄的左膀右臂也罢,替青蕊报了大仇,为绣…锦绣觅下归宿——白洛虽身如老朽,总有一天我能叫他复原,他爹害青蕊有份,却留不得。至于其他人,我自有办法支开他们。如今、如今却由不得我,为了这一天,我付出的东西太多…对不起了。”她说“对不起”时,眼睛看着黄宗羲。
  玉三郎的声音更温柔了,他犹犹豫豫,似乎害怕打碎这个孩子的美梦:“玄牝门十七年前已塌,现在连我都回不去了…”
  嘤鸣不信:“你休想哄我!”
  玉三郎道:“沙姑娘十七年前烧塌了玄牝门…此事是师父亲口告诉我,不会有假。”
  “九畹不可能…不、不…玄山?玄山就是玄牝门的所在。”嘤鸣止不住发抖,从心到身,抖得天倾地裂。
  玉三郎环抱住她,一手轻轻拍她背心:“玄牝门的确在玄山某处,可惜现在玄山坍塌,旧日路径早已不通。”
  唐雪心不忍,她想说点什么来缓冲嘤鸣的激动:“一场火,怎么至于山都烧了去?”
  玉三郎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玄山…是我师祖辈的丹炉。你们有没有发现它坍塌留下的坑陷很平整?那其实是按照惊、伤、景、杜等安排的八卦诸门。它天然是个好道场,师祖辈花了大力气削改,才有了今日规模,我妙真道不以炼丹为意,只信亘变祸福和游化清和,因而几乎弃置了它,那其实是一座火山,到山顶的道路曲折,很少有人找对方向,火山口就是‘炉顶’。当年玄山游人不断,一来是风景奇异,二来更因为他们传说此地有‘仙人’出没。所谓仙人实乃玄牝门出外游荡的道友,他们偶尔会到山里舒动筋骨,碰上游山玩水的人,不论好歹,先拉上讲论一番玄理,再飘然远遁,那也是他们参玄参到痴处,结果被俗子错认,讹传做了仙人。来玄山的人越来越多,未免被人发现玄山秘密,道友轮番守在山顶,若有人误撞上来,便干脆自称仙人,赚他们下山,不敢在此张致,由此玄山的名头更盛,来的人为显虔诚,自备干粮不吃荤酒,商旅没了财路,也不来搅扰。”
  他的解释似乎和唐雪心的问题没有关系,但他故意说的很慢,很轻:“玄山的确曾有那么一批财宝,你是在清宫找着的记载吧?明朝皇帝个个爱财货,但又希望自己能长生久视,搬取稀世珍宝藏于玄山,礼敬‘仙人’,大大小小数百起,都载在宫室秘录里,满军入关后自然转到他们手上,这也是孝庄忌讳我的一重原因,有了这些珠宝,造几次反也足够…可是她不晓得我根本回不去玄牝门,更不晓得那些财物,早被道友播散给穷人,没一点儿剩下。”
  嘤鸣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相信人的情欲归于虚无,为此狠心伤了不少人,而今她唯一坚持的东西居然也成了一场虚无,难道是上天有意寻她开心?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九畹踢翻了丹炉,于是炉里的三味真火烧将起来,方圆百里毁灭殆尽?”她的语气是自嘲式的,但她心里还有一线希望,或许玉三郎只是为了哄骗她。
  “是的。”玉三郎干脆回答,“玄山坍塌,岩浆流了出来,所以…”
  嘤鸣听不清他后来说了什么,此刻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完全颠覆。
  她全身无力,揽住玉三郎全凭意志,而今连这意志都倾颓了,整个儿往下倒去。玉三郎侧身抱住她,慢慢帮她滑坐在地上,迅速裹扎了伤口。
  锦绣又看到铺天盖地的疲惫从她的身体里溢将出来,现在将她的每一根毛发都卷进了黑暗中。
  “我、我害死了她…”嘤鸣一手紧紧捏着玉三郎臂膀,“我害死了九畹,我害死了她…”
  “可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她狂笑,疯笑,痴笑,她要把十几年的苦累全笑出来。
  玉三郎将她揽得更紧:“不,不是你,阁主…小宛,不是你。”
  “是我,”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簪子,梅菊合抱,姿态清冷,“南山白石世所稀,南山一毁,白石冠绝天下…你这话说的其实不错…我害了九畹,自己成了‘天一方’阁主,风头之劲无人能比…九畹爱菊,我爱梅,她便找匠人琢刻了这支簪子…十七年前,她把这支簪子留给了我…可她不知道是我害了她…”
  锦绣脚底不稳,她凄然道:“什么?”
  嘤鸣表情呆滞:“我害死了她…你记不记得我出嫁那年送给九畹的绿菊屏风?我知道我送给她的东西,她一向很珍爱的…她没有理由不放在堂中做装饰…所以、所以我下了很大的功夫,将数万朵菊花捣碎,汁水全部浸入了绣线里…她只要穿上‘南山’,那就…”她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接道:“有她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掌权,永远只能当个顺从的女人…逃难那年我在马鞍山亲眼见到清兵凌辱女子,她们的尖叫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发誓一定要夺得权力,为了更多的人…九畹果然死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找新的复仇对象,一直不肯承认是我害死了她,可是…我…”
  阮秀忽道:“可是无心告诉我,九畹当年穿的是‘白石’…那场火,是她危急关头剜下自己的眼珠,击向玄山后才发起来的…”
  “不可能…她若穿的是‘白石’,那我这件…”嘤鸣话到一半猛然止住,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舞裙上摸索,她用簪尾挑开一根断线,拈住它拼命往外拉扯,绣线越抽越多,众人这才发觉那虬曲横斜的梅花底下,竟然还绣着一大片娇黄嫩绿的菊花。
  “九畹她晓得你性子偏激,怕你有一天真的使用‘白石’,所以早早掉了包…不论绣的是梅是菊,茶矩摩香的气味类似梅花,舞裙都会散出梅花的香气,就算换过来也不易察觉,她用心良苦啊…”阮秀的声音充满惋惜。
  嘤鸣不可置信的看着舞裙上素淡的菊花刺绣,半句话也说不出。
  玉三郎道:“你随阮大侠去竹林调养一段时日吧,满清国祚才始,不若顺天应时。我向你保证,孝庄伤不了‘天一方’任何人,‘天一方’永远独立雪门之外。”得妙真宫主一诺,甚于常人千言。
  嘤鸣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迷离:“晚了…”她的嘴角溢出黑血,“那把刀上带毒…钟紫柠不甘居人下,孝庄总有一天会除掉她…此地人烟荒芜,今日机会正好,郑超宗前时也给她下了蛊…刀沾上她的血,毒已经渗入我的体内,解药也没用了。”她声音渐轻,已到极限。
  锦绣跌撞着要去拉她,却见嘤鸣奋起全身力气,二指向目中一送,血流如注,她竟生生挖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珠:“趁它们还没被毒污染…这双眼,拿去给白洛熬药。”事起仓促,玉三郎也不及阻止。
  锦绣惊呼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嘤鸣大睁着鲜血淋漓的眼眶,她痛得过了,渐渐的没有了知觉,玉三郎迅疾点了她的周身穴道,怎奈强弩之末,心下已知是救不得了。
  “纷乱杀伐,只等一个终局…可我从来没想过,会这般了结…可是啊,先生…我是一生负气成今日,皮囊既已锈,不如便毁掉吧。您却不同,不若学赤松子游,留千载文章,岂不比博个殉国虚名强上百倍?”她挣扎说道,气息微弱,不知要多大的毅力才能维持到现在。
  “宛君放心…我已经退而著书。”黄宗羲说完,嘤鸣终于放心的闭上眼睛,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是:“九畹,原谅我…”
  而后,这个与命运抗争半生的女子终于投进了死神的怀抱。
  她的脸上居然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从出生起就在等待这一刻。
  死亡,或许才是她最爱的情人。她等的太久,太久了。
  
  夕阳西下,玉三郎目送燕承训和唐雪心离去,福临抱着李自成的尸体,早已走了多时。
  嘤鸣的尸身也叫黄宗羲带走了。
  白洛站在他身侧,迟疑问道:“玉公子…我想知道,我爹爹用那张山河帖做了什么?”他心里有个结,若不弄清,下半生都会不安宁,“我听人说江阴阻挡清军大兵八十余日,是因为一张山河帖,是不是我爹爹他…”
  玉三郎摇头:“这是清廷惧怕反抗编造的谣言…江阴军民个个铁骨铮铮…”
  白洛失望低头,他背转身走进酒肆:“我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
  “他要我照顾你和你娘亲下半生。”玉三郎看着天边那轮红日,轻轻道:“太阳,太阳没了…”
白洛像生根了一般顿在那里,他许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都在此刻决堤。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他喃喃,“董阁主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父亲他…他既然没有杀我娘亲,为什么不叫我知道…他害死了姐姐,夺走了山河帖,却又用山河帖要你保护我和娘亲,我本想恨他,可怎么恨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地平线上两个黑点远远奔来,那是大青和小青,风声停歇之后,它们便循路找回来了,大青似乎已知道到自己再也见不着主人,望天发出了声声悲鸣…

  太阳,下去了。



  尾声一
  玉三郎烹了一碗茶,盘坐在榻上。侧边散放着凌乱的手稿。
  他没有焚香,好香是要和好朋友一起细品的,他现在的确有这样一个朋友,可这朋友宁愿待在房顶上和他说话,也坚决不进屋子。
  他无奈的挑了挑眉——这世间真有妙真宫主搞不定的人。
  “车二平一。”外面那人说道,玉三郎依言在面前的棋盘上代他走出一步。
  “阮夫人可好?”玉三郎一面问,一面自己行了一着棋。
  “前兵平五,”也不知屋外那人是怎么看到屋内棋盘的,“哪有你这样的人,开口就问朋友夫人…断腿并非不可续,但她坚持就这样,说是要赎罪…不过也好,从此她不会一两年不着家了,也不用艳抹脂粉遮掩容颜,我买了几百套紫衣给她,一日换一件尽够了…她闲时帮老向修剪一回花草,抚琴看书,比在外面云游强。”
  玉三郎沉吟一会儿,又走了一步棋:“阮夫人真可谓稀世奇女子,分明那么好一副相貌,偏偏要用脂粉盖住,‘清风有意扶桂影,广陵无心倒玉山’,江湖人送她这个外号,究竟全凭对她先祖嵇康潇洒意态的想象…她的真正模样没几个人见过。”
  “她愤恨世人以门第相貌取人,要能选择,她宁愿不要生在嵇家呢!”屋外人的声音是充满敬爱和欣赏的,“若论相貌,是比钟紫柠强些。”
  “白兄弟还好吧?”玉三郎手下不停,“你说收他入门墙的,也带去竹林了?”
  “那是个好小子!”屋外人道:“不枉我收他一场…他容颜恢复后我让他做了明归新掌门,底下的窝囊废常来聒噪,他倒收拾得来…重要的是他心性纯良,我很放心。话说回来,最近每次来探你都见你忙着吊嗓写字,做什么呢?”
  “我在写一本传奇。”
  “哦?妙真宫主也自己写戏?可取了名字?”

  “题目我已想好,就叫《十年灯》。”


  尾声二

  锦绣再也不愿回想几月前的那一天,从玄山归来后,她每日只待在小楼上,乏了便卧,饥了便食,大部分时间就倚着窗,默然注视街道往来的行人。她已多日没有好好梳洗,发髻蓬乱的不成模样,自己却并无知觉,侧脸贴着窗棂,一遍又一遍的拔下发间那支梅菊合抱的簪子,在手里摩弄一番,又小心翼翼的戴回云鬓之中。
  小楼临街靠水,另一边是极清澈的湖,锦绣所在的这间屋子恰悬在水陆中间,凭窗而眺,向右可尽揽市井嚣嚷,向左则可全观湖上盛景,宜喧宜静,甚能悦人耳目。锦绣一向是习惯右望的,她害怕看那一潭翠滴滴的水,太诱人,每当她将视线移过,沉静的湖面就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孔,秀丽苍白,朝锦绣伸出那双倾城绝世的手,浅笑着,似在对她耳语:“绣儿,你来,再没人敢欺辱你了。”
  再没人敢欺辱你了…你来…十七年前这双手将她带出了地狱,而她却把这双手的主人推进了深渊。
  好几次她攀上窗台,恍恍惚惚要往湖中跳,临迈步的一刻却总被恐惧惊醒,摇晃着跌坐在地上。
  她跟嘤鸣不一样,她终归是害怕死亡的。
  所以她只是站在这里,一日复一日,宁愿痴痴傻傻的活着,被各种各样突起的情绪折磨。
  已经多久啦?她不记得。她只感觉燕燕近来为她备下的衣衫愈发轻薄宽大,每天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也愈发灼人。
  黄昏来的越来越晚,伴着起伏的蝉鸣,天空一点点吐出淡金的丝线来,将大半个苍穹的云朵织缀。又到了该收市的时辰,今日的街道却热闹如初,甚至比平时还有吵上几分,湖岸边置了圈桌椅,都是附近酒楼搬来的,卖杂货吃食的小贩挤挤挨挨排满一街,板鸭、汤面饺、豆腐涝、酥油烧饼、蟹黄面、回卤干、卤茶鸡蛋…和着时新糕点散出的甜香,甚是撩人。
  锦绣本来对这些变化视若无睹,她等着太阳被吸进暗夜里,然后如往昔一样关窗,蒙头大睡,可外面不知谁大声吆喝了一句:“糖藕——粥——,甜甜软软醉煞侬哩,今朝登台的玉三郎向我家买过几大碗哩,小伢小囡小细娘,细伢老官家主婆,阿要一晚慢慢较咧!(不是打错字,当地方言)”
  玉三郎…妙真宫主?锦绣从顶心到足底猛一激灵,几月前的一切飞速在她的脑海里跳荡。
  绣儿,你来,再没人敢欺辱你了。你来…你来…
  “啊——”锦绣捂住脸,摇着头向后急退,她想把它们赶走…但跗骨之蛆,钻心噬髓的东西怎么挖得掉?除非她死了…除非她死了,否则…绣儿,你来,再没人敢欺辱你了…除非死了…死了…死…
  死。
  “不!”她望天喝道:“不!不要!”再次软倒于地。
  “啪”,锦绣云髻蓬松,摔跌时发簪碰着桌子,轻易被勾了出来,磕在地上裂为两段。
  窗外的喧嚣被一片丝竹声取代,湖心阁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传来清扬的笛声,拍板响过,那人开始婉转而歌:“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苎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
  隐隐听得楼下有人问道:“李老爷,烦你告诉咱一声,玉相公唱的是什么戏?”
  另一人答道:“此乃李笠翁《美人香》中的一段儿,说的是崔、曹两个美人互相爱慕,不忍分离,誓要共嫁一夫,厮守白头方称心如意,从中生出许多变故,最后倒还是个欢喜结局。”
  起初问的人又道:“玉相公扮起女像来真个雌雄莫辨,我卖油郎阿六看了心都扑通扑通跳哩!他不上妆时咱也见过,天下秀才公子的风流加起来还不及他一半,虽然行动间比别人文弱些,总不让人生出糊涂念头,就往那上面一想也不敢…今朝他扮的是崔?是曹?昆腔文绉绉的,阿六也就听个热闹。”
  李老爷答道:“他不扮崔也不扮曹,今朝唱的不是李谪凡的戏,玉三郎要扮他自己作的新戏,叫做《十年灯》,说是剧中人物与崔、曹相似,敢情也有女子互慕的故事,才挑《美人香》中一段儿开开嗓,算是开宗明义了。”
  忽有第三人插嘴道:“苏阿六,你小子怕是想看《占花魁》吧?别的戏不懂,偏把这出记得清白,可惜你是苏卖油,不是秦卖油,花魁娘子一辈子也没指望啦!楼上那位娘子嘛…嘿嘿,颇有几分颜色,配你大大的足够了。”
  “呸!呸!你卖糕的别白话!”苏阿六气急败坏道:“那小娘子不知道是痴呆还是生病,从早到晚像根木头立在窗户边,天长日久的,房塌了都撑的住。
  “那不正好,省去你家梁柱料钱。”
  …………
  锦绣也曾吃过紫心丸,耳聪目明,可她仿佛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论是楼下之人的戏谑打诨,还是湖心人用丹田之气唱出的缠绵曲调,都离她很远。
  在这种绝对静默中,她俯身去捡断掉的发簪,的确像块木头,每个动作都是僵硬的。
  她拿起簪头时,一个蜡丸儿从断裂处溜了出来,锦绣一怔,手脚重灌进些人气,拾起蜡丸儿捏破,露出里面被揉做一团的纸笺,她颤抖着展开它,跳入眼中的娟秀字迹是她极熟的,落款处的“宛”字勾划,与嘤鸣当年写给九畹的一般无二,只是中间字迹模糊了,墨晕开好大一块,蔽过了主要内容,巴掌大的纸笺上只余下起头“黄太冲梨洲夫君如画”和结尾“海天在望,不尽依迟”两句。
  锦绣颇感讶异,字迹分明是嘤鸣的,可嘤鸣几时与黄宗羲结成的夫妻?她一惊,四肢百骸反而被冲活泛了,受一点疑惑牵引,急去看视另一半断簪,果然中间空心,又有一张被卷起的纸笺。
  她轻轻将笺子扯出,莫名觉得这上面的内容是拂开她心中迷雾的关键。
  那笺子是两张各裁去一半后拼贴在一起的,右边旧些,一行蝇头小楷,自己凌乱轻浮,然而尚可辨认,写着:“朝晨月夕,枯槁自虞,天为身缚,琴瑟无期。”左边的字迹却工整清新,一笔一划都像要渗进纸笺的血脉里,写着:“梅冷菊哀,按商弦啼,清歌流响,白骨同衣。”另起一行则是:“宛君,你备的好画屏,九畹一舞情愿,愿君多寿,留衣相伴。”
  “梅冷菊哀…按商…暗伤…”锦绣喃喃重复着笺子上的话,这字迹她自然也认得,沙九畹的书法深映在她的记忆里。
若有什么事情是卜者卜不出来的…就说明那件事情和卜者自己有关。
  “无心说她不该写那张笺子…”
  “我害死了九畹…绿菊屏风…”
  她记得梨洲这个号,是黄宗羲四明山抗清后才有的,这张笺子到九畹手中时,他应该还没有自号梨洲。
  除了颇识堪舆之学的嵇无心,谁能提前得知这个名号?而模仿字迹如此精熟的,也只有工于刀笔的她了。
  锦绣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九畹早就知道绿菊屏风的事情,但只是暗自心伤,及至看到嵇无心伪造的笺子,以为嘤鸣恋慕黄宗羲,对自己殊无情意,心中忧疑,而写下了第一句。“天为身缚”,是说自己被女儿身束缚,永远不可能与心爱之人琴瑟和谐了。后来她决心满足嘤鸣的愿望,故意赴死,已经伤心难解,但她还是写下第二句和附言,梅是嘤鸣,菊是自己,她的痛苦悲哀,她的甘心送死,都被她全部藏入发簪中,希望嘤鸣日后能够看到,明白她的心意。
  可惜到最后,嵇无心和嘤鸣都没能看到九畹的这张笺子。
  嵇无心故意写下黄梨洲这个号,是不是因为内疚,故意要留下破绽,好叫九畹看破?
  但九畹最终没能看破,关心则乱,聪敏如她也有大意的时候。
  锦绣就这样立在原地出神,窗外笙歌几经变换,她都恍若未闻。

  楼下有人在打拍子清唱:“南山空烂,白石空灿,星移物转愁无限…”
  还是那苏阿六的声音:“李大爷,你唱的什么歌儿?”
  李大爷答道:“这是元人旧曲,我看这里面南山白石的名目和《十年灯》里两件舞裙相符,唱着玩儿罢了…”
  “这也是两件舞衣吗?”
  “不,这是说岁月流转的快,霸业皇图都随一场梦,人命若朝霜啊!”
  “玉公子在唱什么?这可不像曲牌里的?”
  “咦,待我听听…啊,这是玉公子自己作的词哩,嗯嗯,应该是《水调歌头》的调子,这词写的平仄倒还通熟,中间偶有不对板的地方,为了好唱也罢了。”说完,忍不住也跟着玉三郎唱了起来:
  “望楼台万里月清秋,
  良宵渡残愁,
  渐、西风凄冷,霜添落木,
  烟雨初收。
  一棹五湖独对,
  云水酒为谋。
  昔少年狂日,
  今换渔舟。

  买醉垆前低唱,
  是、当时斜照,笑语楼头。
  往事浑不忆,
  来去任因由。
  老蓑衣、应归何处。
  误半生、姑射妒王侯。
  华胥梦、而今方醒,
  却畏新忧。”

  “唉…”那人唱完,似乎颇有感触,弯指在木桌上轻叩两下,用昆腔吟道:“盖世成功黍一炊…”
  朦朦月色,微微细雨,他的那声长吟很快淹没在一片笙箫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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