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十一章 永夜•初晗）

　　（一）
　　“嘎吱——”工程中心的门被猛地推开，克劳迪娅裹挟着一身的寒气，快步走进房间。“怎样？”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的洛安、埃尔文与渡边异口同声地问。
　　“不好。”克劳迪娅面色凝重地找了个座位坐下，将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头盔放在桌上。
　　“没有批准？”三人又异口同声，这是他们共同的担忧。
　　“不。”她摇摇头，将三分会议记录分别交予三人“只是……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看到记录，三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欺人太甚——”埃尔文将记录撕成两半，又撕成两半，‘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破口大骂：“四十九座观测站，让我们管理？怎么可能？太过分了！”
　　“你先冷静一下。议会还不知道我们内部的矛盾，这样的举动，也是情有可原。”洛安道“克劳迪娅，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没有。”克劳迪娅的声音里显出疲惫和无奈“我已经回绝了另外两项条件，这最后一条，已经是议会最大的退让。”还有两条条件？议会这还真是要把己方往死里搞啊……这笔账，我们记下了。洛安暗暗咬牙“现在怎么办？”他问。
　　没有人回答，在场的每个人都显出一筹莫展的神情。几个人在一起共同商讨对策，被称为头脑风暴，洛安想起这一个名词。然而看一看现场的沉默，何只是头脑风暴，更像是梅雨纷纷，一片沉闷乏味。他需要一个解脱，一个摆脱这乏味的办法。
　　办法来了。
　　“……你们这是怎么？”房门再度打开，西德尼腋下夹着一张地图大步走了进来。已经决定加入洛安一行人后，他仅仅花了不足半日，便制定出完整的人员安置方案。“看到我的计划制定完成，你们就这么不开心么？”见到几人愁容满面，他惊讶道。
　　“没事，只是有些困扰而已，你先把计划说一下吧。”洛安疲惫地站起身“正好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点。”
　　“突破点？”西德尼仍然夹着地图站在原地。“究竟发生了什么？难不成……计划要推翻重制么？”
　　“我们……或许要面临人手不足的情况……”洛安将现状简要地向对方解释一番。“对此，你有什么解决对策么？”几人纷纷向西德尼投去期待的目光。
　　“嗨，我还以为多么大不了的事。”西德尼继续道“计划照旧，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将地图展开在会议桌上。“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就我所知，观测站的运营有两个模式，在低功耗运行时，最少仅需两名人手即可。”
　　“两个人，怎么做？”
　　“这里的自动化水平极高，这两人，一名作为站长，在工作站里远程操控，此外，还需要一名技师在传送中枢待命，一旦出现问题，便立刻可以传送到目标地点进行维修。所以我的方案就是基于这个进行。”
　　“两人么……”洛安想起了1091观测站的刘煜与卢震。“原来如此，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有些狐疑地看着西德尼，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看来议会那边对你们的警戒很高啊，连这个也不告诉你们。”西德尼扫视了一圈众人，一一回敬对方的目光“不过也是正常，像你们这样的大忙人，不大可能有时间去翻阅议会地下档案馆里那堆积如山的文稿的。”
　　“我们可以相信你么？”埃尔文对于西德尼的嘲讽有些不满。他环着胳膊，露出一副傲慢的姿态。
　　“问你们的洛安喽。”没有理会埃尔文的质问，西德尼指了指洛安“毕竟，是他邀请我加入的。”几个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洛安身上。洛安顿时感到自己仿佛一只被剥了皮的羔羊，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将他切割得体无完肤。“嗯，我相信他”咽了口唾沫，他沉了口气，正色道。
　　“唔…….”渡边眉头紧锁，洛安知道，他心里此时正在进行激烈的利害冲突的权衡。克劳迪娅看了看洛安，又看了看西德尼，什么也没说，她也一定很矛盾吧。
房间里一时间，又陷入了无声的泥淖之中。
　　 “好了好了”受够了几人之间凝重的气氛，见几人这副模样，西德尼双手撑着桌子，佯装出一个卷地图的动作，他故意扭了扭手腕，使得地图发出咔嚓咔嚓的“痛苦呻吟”。
　　“你们还要不要听计划了？不听我可要走了？”重新夹起地图，他怒道。
　　（二）
　　会议结束，人走茶凉。
　　洛安、克劳迪娅与西德尼刚刚开完会，便急匆匆地离开，克劳迪娅连夜赶向牧场，去安排那边的事务，两日后才会回来；其余两人，则去检视那位于地下的传送装置，以便在日后对整个营地的地形，有进一步的了解。几名猎人在营地一侧似乎发现了一些物资，埃尔文收到消息后，前往现场，主管分配。
　　只剩下渡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低头沉思。至于思索的内容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叮——”有什么东西撞上窗户，发出的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从声音里，他听出了一些异象。
　　孤身一人时，渡边总是十分警觉。操起一把手电，他小心翼翼地挪向窗边。“什么人？”他轻声道，声音永远柔和，却永远暗藏杀机。
　　没有声音。渡边皱了皱眉。屋檐下没有冰柱，不会是拿东西，一定是有人作祟。“出来——”，、窗户一侧的书架是外界的死角，他躲在这里，再次柔声询问，只是声音里多了一份冷酷，一份强硬。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长两短，一长三短，一长。听到这声音，渡边松了口气。放下高举的手电，他随手裹上大衣，推开了窗。
　　一个通体漆黑的人悄然闪入房间，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总是这副模样。”看着对方带着的那有些几近于恶趣味的墨镜和面具，渡边摇摇头，抬手关上窗“不必担心，他们不在这里，我们的对话，不会有人知道。”对方似乎有所警觉。
　　“好了，事情办得如何了？”话锋一转，渡边悄声问。
　　（三）
　　子夜。
　　“唔……”看着眼前这两坨通体烧得焦黑的金属团子，男人若有所思。他很幸运，火球并未轰击到他所在的机库，而是擦着上空，疾驰而过，坠落在一百米外的冰原之上，砸出一个五十米见方的陨石坑。虚惊一场的他，惊魂初定，稍定精神后，哆哆嗦嗦地跑回机库拿了件大衣，驾车前往案发现场，于是便带回了这个——两颗卫星的残骸。
　　“极光一号，二号，目标已上传至逻辑中枢，即刻进行拆解工作，三号，进行主存储器数据提取及分析，提取标准01。”他向几名机器人下了指令。机器人顿了半秒后，会意上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代号为01的提取标准，是基于日期为优先提取条件。
　　借着这个空当，男人的走到桌前，开始记录这一日的工作日程。“2058年8月15日，星期四。准备工作已结束，样机B-52Ⅱ型经过改装后，或可进行短时高速飞行，预计最高时间五分钟。然而其他工作毫无进展，未发现其他人类活动信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无论如何，它最浅显的涵义就是——无处可去。”
　　机器人的手臂切换为电锯，刺耳的切割声打断了男人的思路，放下笔，他稍稍活动手指，待噪音消失后，又继续写下去。
　　“法布尔总统……一路走好。”刚刚写下那个名字，他便头痛起来，只好这样写道。身后的机器人完成了拆解工作，卫星内部的零部件正在一件一件地被运送出来，交到极光三号的工作间内。
　　揉揉太阳穴，头痛有所缓解。于是他又提笔：“机械革命已结束，我们胜利了。但是我不知道，这场胜利，究竟有何意义。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失败的，反倒是我们。”
　　刺啦一声，主板被从卫星中扯下。完成了最后拆解工序的两名机器人，将卫星的碎片一一捡拾起来，放在平板车上，准备丢到户外。“无论如何，搜索还在继续进行。今日坠落的卫星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讯息，就算没有，将其中的零部件作为飞机的备用品，或许也足够支撑这破破烂烂的劳什子飞上个半个地球。”机库开门，又关上。寒风灌入，他打了个冷战。
　　“厄尔尼诺，我不知道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从冬眠机器中苏醒时，记忆十分凌乱，然而却只有这个名字，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无法忘怀。”眼角的余光里，幽幽的白色光线从极光三号的工作间里流淌出来，分析已经开始。
　　“‘圣婴’，词典里如此解释。神的儿子，上苍让我记住这个名字，或许有他自己的意义吧？一个人？一个地方？冥冥之中，我隐约感到，无论这个名字又什么含义，找到它，就是对我的救赎。”
　　白光消失，他也结束了自己的记录。
　　“先生。”“分析结束，用时五分三十二秒十八毫秒，从数据的记录日期进行判别后，磁盘中的一些数据您或许会感兴趣。”极光三号拿着一份厚厚的报告走到他身后，胸前的打印机仍然在接连不断地进行着打印工作。
　　“放在这里。”他指了指桌案“然后去给我冲一杯咖啡。”
　　“先生，‘极光’的逻辑回路中未包含日常工具包，如有需要，可在锡安中心的应用商城中下载。”将报告放在桌上后，机器人后退一步，站在原地，冷漠地拒绝了他的后一条指令。
　　这再一次提醒了他，这些铁皮人，没有灵魂。
　　“……哎，解散。”机器拒绝执行，他只好自己冲泡。人类过度依赖机械，最后居然连冲制咖啡这样的琐事都无法独立完成。他笨拙地拧开水龙头，开水溅到手指，咖啡杯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靠。”吮吸着被烫到的创口，他咒骂自己的无力。男人清扫过地上的碎片，又取出另一个杯子，继续自己的工作。
　　终于，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成功地完成了冬眠结束后后的第一杯咖啡。吹了个呼哨，他双手捧着这杯‘杰作’，得意地回到工作台前，开始检阅极光三号递交的报告。
　　机器人已经对信息按照预设的标准进行了筛选，一行行的代码已被略去，剩下的只言片语里，这样写着。老生常谈，这些不是什么重要的，摇摇头，他举起咖啡杯，继续阅读下去。
　　前半个小时，如故。大部分的报告都是对各种卫星内部工序的解释，这些东西，不是他需要的。从报告来看，这两颗卫星中的第一颗，是由NASA发射的极轨道卫星，已经在三十年前就停止工作。太空垃圾的数据，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男人将最后一页报告揉成一团废纸，随手扔到废纸篓中。“好无聊啊……”咖啡已冷了下去，他疲倦地靠在椅子上，仰天长叹。
　　然而报告终究要看完，这也是十分重要的信息。瘫软了片刻，男人又抖擞精神，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又开始审阅另一颗卫星的相关报告。
　　“……神舟S-Ⅲ型近地轨道回收卫星……发射日期……”
　　“噗——”咖啡喷得四处都是，报告上顿时染上了斑驳的一片。然而这未能影响到男人的激动，他颤抖着拿起那张被濡湿的纸张，脸上欣喜若狂。“Eurika……”目光涣散，他喃喃道。
　　“神州S-Ⅲ型近地轨道回收卫星，发射日期：2058年8月7日。”报告上如是写道。日期，不过是一周之前。
　　“Eurika……”纸张从手中落下，黏在地上。男人望向窗外飞旋的飘雪，脸上虽写满茫然，然而，这茫然的每一笔，都是憧憬和希望。
　　“发射地点：北纬N32°56′13.28″ 东经E114°54′42.23′”男人没有看到的后半句，这样写着。那是东亚大陆上，原本河南省的所在。
　　 “Eurika!”喜极而泣，男人忽然发疯一般地跑到桌案前，他一把抱起那足有三百页的报告，猛地向空中抛去。漫天飞舞的白纸，如同童话中的鹅毛大雪，梦幻一般，令他如痴如醉。
　　“先生，生命检测仪观测到您的各项体征均处于兴奋状态，是否需要安定注射？”极光四号——原本解放小队的机械医师，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
　　“不——不必——”男人兴奋地喊叫道“一号、二号、三号——”他向着机器人做出一个V字的手势，那是胜利的符号。
　　“拿上行李——启动引擎——我们这就出发——”
　　晨星东升，旭日东升。
　　此时，他不再是一个人。
　　遥远的东方， 那里，有一个文明。
　　人类的薪火，仍然在熊熊燃烧。
　　男人再次低头看向那张纸，一遍又一遍阅读着上面的信息，又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
　　文件末尾，有着他心底，最神圣的名字。
　　“执行单位：厄尔尼诺科学院。”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