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十五章 崩盘）

　　接下来的议和十分顺利，超乎寻常的顺利。
　　由阿尔弗雷德单方面起草的二十一条条款，在时长足足四小时的会议之中，竟没有遭到洛安、埃尔文与渡边三人的任何异议。就连条约之中，开除三人手下全部三百余名猎人这样，完全就是单方面剥削他们的条款，竟然也是鸦雀无声，万马齐喑。
　　刚刚听到条约内容的第一条，埃尔文便不顾阻拦，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这里，饱受煎熬。事前胸有成竹地说只带三人便足矣，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要是现在能多来几个人，至少己方在气势上不致被打压得如此凄惨。
　　洛安并非不想提出异议。只是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计划忽然间节外生枝，这使得他原本的计划，从头到尾，土崩瓦解。而最让他不知所措的是——这生出的萧墙之祸，这将他全部的计划搅成一锅粥的害群之马，竟然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他瞟了一眼克劳迪娅，想从她的表情之中读出些蛛丝马迹。对方紧挨着法兰克右席而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一起时便是冷胜冰霜的铁青面容，如今更像是一尊灰暗的大理石雕像，无情、冷酷，凛然，肃然。
　　“既然没有异议，那便在这里签字吧。”德普递到面前的钢笔，将洛安的思维拉回到现实之中。他看了看条约，上面用世界语书写的文字变得蝌蚪一般，陌生无比。再抬头看看旁边坐着的，渡边十三郎，面色也是与自己一样，凝重，木然。
　　“洛先生？”见洛安一脸茫然，没有任何举动，德普将钢笔与协议书放在桌上，后退一步，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签字吧。”
　　“我来。”渡边探身，抢先一步取过协议书，寥寥几笔狂草，便将三人的名字签了上去。又递回给德普：“希望你们能够履行诺言。”他在最后四个字上，一字一顿道。
　　“议会一向言出必行。”从渡边的言语中感到了不信任的气息，德普镇定自若地将条约卷起，又递给法兰克，将放在桌子上的记事本收入怀中，正襟道：“这次和谈的过程和结果，我会向一级议院如实汇报。届时希望你们能够派出两名代表一同出席。”
　　“让我去。”克劳迪娅的沉默，永远是在分配任务的时候被打破。似乎整个江南组不论是在哪一方，何时何地，都是为了执行任务而存在的一样。
　　“好。”对于刚刚投靠的克劳迪娅，法兰克竟然如此信任，这让渡边感到有些吃惊。“我也去。”如今失去了组长的地位，想存活下来，最有效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在对方的心里，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于是，他迅速做出反应，起身发言道。
现场瞬间沉默下来。
　　“……真是有趣啊……难道你不是应该和那面发愣的，和外面闲逛的，同生共死么？”法兰克挠了挠头，似乎渡边所说，完全不可理喻：“还是说，你觉得既然克劳迪娅可以投靠，任何人就都可以？”他眯缝起一只眼。
　　“条约里只是换了组长而已，并没有解除我们三人猎人的身份。也就是说，渡边十三郎、洛安、埃尔文三人，仍然是公会的人。”说话时，渡边的目光，一直游移在克劳迪娅与法兰克之间。
　　“就算这样，你又有什么价值，能让我把这一任务交给你呢？”法兰克站起来，同样一米九有余的身高，与渡边气势相当。
　　“她——”感到对方传来的无形压力，渡边上前一步，指了指克劳迪娅“无论是什么，只要她能做的，我，能做更到两倍，三倍，甚至十倍。洛，你说对么？”他转身问洛安。
　　却愣了一下。
　　会议桌边，洛安的位置空无一人。一口未动的茶水上，微微缭绕起的两三卷水雾，正向门口倾斜着，消散而去。
　　他不见了。
　　他逃开了。
　　这一日，没有人再见到洛安。除了有人曾目击其径直穿越中央公园以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
　　渡边和埃尔文没有去找他。毕竟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十分低落。或许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才是上策。
　　如果他们去寻找的话，那么他们的脚步最终会停止于一座十层高的公寓楼前，坐落在新华书店上面的九层漆黑一片，正如整条长街上早已无人居住的那些空荡楼房。
　　唯有——
　　八层的一只独眼，在夜幕之中散出橙黄色的柔和暖光。宛若除夕夜家家户户月明之时，屋檐下摇摆的，灯火摇红。

　　“真是……大获全胜。”谈判结束，三名失魂落魄的前任组长们离去后，克劳迪娅轻描淡写地如是说道。
　　“或许是吧……”站了许久，法兰克有些疲惫地躺倒在转椅里，仰头看向天花板：“你不希望这样？”见克劳迪娅面色僵硬，他冷声问。
　　“我只是不想看到公会继续分裂下去。”冷冰冰的回答。
　　“你的目的达到了。”法兰克闭上眼。
　　“不，还没有。”又是冷冰的回答。
　　“深藏不露，这是你们组长的通病么？”
　　“彼此彼此。”
　　“呵。”法兰克轻笑，在西天组当副长时便听闻这江南组组长的古怪脾气，如今观之，果然如此：“下去吧。”他摆手，终止了这场当局者迷，旁观者惑的对　话：“哦，还有，总板着脸不好，会变丑的。”
　　听到这话，克劳迪娅向门口走去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又加快了许多。似乎这句话触动了她不可逾越的逆鳞，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呵……不想看到公会继续分裂下去么……不分裂倒是很简单，只不过，未必是你希望的方法呵……”独自一人在会议室里，闭目养神的法兰克，自言自语道：“轻而易举地卸掉了老虎的爪，大鹏的羽、毒蛇的牙，看来这些组长，未免有些徒有其表啊……”

　　好美。
　　机窗外，瑰丽奇绝的场面让男人叹为观止。蓝宝石色的天空，碧蓝色的大海，金黄色的日轮，从同温层一万余米的高空远远望去，仿佛天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凝眸与他对视。云卷云舒，浪起浪伏，他感觉自己此时变成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孩，而世界，便是那哄他入睡的绝美摇篮。
　　数个小时前，黎明破晓之际，他离开了自己曾经沉睡了两年一个月零十三天的墓穴。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改装后的“同温层堡垒”，在几十年的休眠后，再次向着大洋的彼岸，迈出长途跋涉的第一步。
　　将目光转向机舱里挂着的地图与座位下的降落伞包，男人长舒一口气。改装后的轰炸机，油量将足够支持他为了规避寒潮而制定的向南半球迂回的路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应该可以迫降在东海的冰原上。而足以抵御严寒的衣物，也可使得他在降落之后，短期内不致有风寒之虞。
　　下一站，夏威夷。革命军在最终决战之前，在那里的军事基地中储备了充足的物资，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在那里进行短暂的加油工作。
　　那也将是他在大洋之上，唯一一次与大地的亲密接触。
　　孤注一掷的求生之旅，不容失败，准备自然要面面俱到。
　　站了许久，男人坐了下来，拿出一个通体乳白色的物件。几个月之前，法布尔曾经送给他一部随身听，上面那个像是被啃掉了一口的苹果的logo，深深地吸引了他。
　　二十年前被锡安集团收购的苹果公司，其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即便是与锡安集团对抗的革命军，使用的各项技术，也是基于其几十年之内的创造的各项发明。随身听的电池已经换上了由锡安中心开发的高效电源，电量足够其连续运转几个星期。男人打开播放列表，选择了其中一首歌曲，并设置了单曲循环。沉郁顿错的鼓点在机舱里回荡起来。《New Divide》,世纪之初林肯公园的一支摇滚歌曲，此时其压抑与狂暴兼有的脉搏，正适合当下男人悲愤而又激动的心境。
　　I remembered black skies, the lightning all around me
　　I remembered each flash as time began to blur
　　Like a startling sign that fate had finally found me
　　And your voice was all I heard
　　That I get what I deserve……
　　音符跃动，男人的面前，锡安双塔的画面再度浮现。黑色苍穹，紫电横行，正如那涅槃之日的乌云密布，阴风怒号。子弹横飞，乱刃狂舞。
　　七人进入，一人脱出。最后那人在废墟之中，流星一般，划落天际，焚烧殆尽。那最后的声嘶力竭的呼喊，是他日日夜夜的梦境之中，永远回荡的蜂鸣。
　　是命运让他们大梦初醒。
　　是命运带给他们痛苦，粉骨碎身，神型俱灭。
　　而如今，也是命运，重新给他的人生，赋予新的意义。
　　那个意义，就在几千公里之外的海湾，向他伸出双臂。
　　So give me reason to prove me wrong to wash this memory clean
　　Let the floods cross the distance in your eyes
　　Give me reason to fill this hole, connect the space between
　　Let it be enough to reach the truth that lies
　　Across this new divide
　　Across this new divide
　　Across this new divide……
　　让苦楚到达真理的彼岸。
　　忘记过往潮水汹涌的沉痛。
　　终点站——厄尔尼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