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十六章 落星）

（一）

　　“咣——”刚睁开眼，男人猛地将头偏过。“嗖——”地一声，一把扳手径直擦过额角，猛地击穿头顶的柜门，嵌在机舱内壁。
　　愕然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却无暇发愣。一切的一切都在半空中，画着圆圈，四处飞散开来，图纸、钳子、螺丝刀……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男人猛地探身向前，伸手出去紧紧抓住包裹的吊带——
　　好险，差一点就把降落伞丢掉了。
　　他背上伞包，向前纵身一跃，躲过被剧烈的颠簸从驾驶舱里甩出来的极光二号，又一把拉住紧随其后飞将而来的极光一号：“发生了什么——”他大声叫喊道。
　　“先生，目前飞行器位于东海上空五千米，油量不足，一号引擎已停止运转，请指示。”机器对自己被抛出来这一事实并无任何恐慌之感，只是平静地继续执行着自己既定的任务，一切如常。
　　听到极光一号的汇报，男人叹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到来了。“还能恢复运转吗？” 男人仍然希望这架飞机能够再撑上片刻，他向驾驶舱里仍然坚守的极光三号呼喊道。
　　“不行，先生。”木然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来，声音本身不带有任何情感，然而却传递出了一丝无力的绝望：“此外，根据计算，二号引擎也将于三分钟后停止运转。”又是当头一棒。
　　“……汇报与目的地的距离——”
　　“距预设坐标约一百三十一公里。”
　　“还有这么远啊……极光三号，打开弹舱门——”犹豫了仅仅一瞬，男人果断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然而——
　　“控制系统离线。开启弹舱门需要手动操作。”
　　妈的。
　　男人向不远处的弹舱门看去，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如今却远在天边，从这个角度，飞跃过去，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的命运。飞机的什么地方应该已经被强气流撕裂，舱内的空气变得有些稀薄，他感到呼吸吃力起来。
　　难道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困死了么？
　　不，还有一丝希望。一个身影从钢架的另一端闪现，看到刚刚向着机尾飞下去的极光二号并没有一落到底，男人大声向其发出指令：“极光二号，手动开启弹舱门——”
　　“是，先生。”极光二号攀着钢架，一点一点艰难地向手动操纵杆靠近。四处飞来的零零碎碎接连不断地磕碰着它钛合金制成的躯体，却仍然无法阻止它的前行。很快，它便到了操纵杆旁边，将其猛地拉下。“呼——”压差造成的烈风将周遭乱飞的杂物猛地抛掷出去，强烈的对流让男人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紧紧抓着栏杆，以防被吸出机舱。
　　再睁开眼时，极光一号与二号已经不见，弹舱门一边的钢架少了一截，那里是极光一号曾经所处的位置。看着外面飞旋翻覆的蓝天白云，男人暗暗咽了口口水。“当前高度两千米，俯仰角过低，重复，俯仰角过低。”极光三号的声音又从驾驶舱里传来，报告了他们现在所处的高度。
　　看来只好如此了。
　　男人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1——
　　2————
　　3——————
　　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他放开手。
　　男人只觉被猛地拉扯了一下，便从弹舱门下急速飞了出去。坠落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只是一瞬间，飞机便已经在十几米开外，沿着完全不同的轨迹，翩翩坠落。三名陪伴了自己数月的机器人，就这样和他宣告了永别。钢铁铸成的堡垒，将成为它们钢铁铸成的坟墓。
　　低头，大地，不，大海如同一张无暇的白纸，平铺在他面前。若不是耳边呼啸而上的狂风时刻提醒着他，男人或许会感觉，自己只是在空中魔术一般地悬浮着，鸟儿一般飞翔。
　　虚幻终究是虚幻。
　　现实终究是现实。
　　于是，男人伸出被疾风吹得有些麻木的手，将背包的拉手猛地一拽。
　　噗——
　　一朵白花，在天地之间绽开。


（二）

　　七日后，新海区，北海公园。
　　无事一身轻，放假的感觉真好，洛安深吸一口飒爽的空气，静静地站在灵台山的山顶，独自一人，凭栏送目。作为独行者，没有了令人郁闷的勾心斗角，他只需每两日去渤海上打几只猎物，便足以补贴家用。这样简单的生活，就像梭罗瓦尔登湖湖畔的隐居一样，惬意，怡人。
　　忙里偷闲，夫复何求？
　　叶枫虽然仍然有些憔悴，却已不再像最早的时候那样，弱不禁风。或许再假一段时日，自己就可以和她一同站在这里，共赏这旭日晨曦的好景了吧……他闭上眼，风虽冷，却并不烈，凉丝丝的感觉让他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早啊——”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从问候声中分辨出来者，他刚刚有些轻松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转过头，果然，渡边十三郎正立在凉亭里。像一座小山一样的高大身躯，挡住了一大片视野。“我不会回去的。”洛安转过头，继续向远处眺望。
　　“我不是来让你回去的。”渡边缩着手，走到玉栏旁边，拂去上面的积雪，倚靠在露出的浮雕上，和他一起看向远方。
　　“那你是为何而来？”
　　“和你一样喽~”渡边伸出一个手指，划过栏杆上似是兰花的刻痕，长出一口气：“早上在这种地方，看一看日出，真是一个放松的好办法呵……前一刻还十方寂冷，幽幽邃邃；下一秒就见旭日东升，斜晖送暖。你小子还挺会享受的~”
　　“……享受，嗯，是啊……”
　　两人的寒暄，便到此为止。洛安不知渡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来做什么。不过既然有人在此共赏风景，倒也没什么不好。十方寂冷，幽幽邃邃。世界在这一刻放满了她的脚步。之后的十几分钟内，他们就这样无言地伫立在这凉亭之下，默默注视着东方天际的一抹鱼肚白色。
　　“公会一切都好，不必挂念。”过了许久，渡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种严寒的天气，从来便不是他所喜欢的环境：“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告辞。”他缩脖端腔地离开，留下洛安一人在这里独赏朝阳。
　　洛安也并未有所阻拦，没有阻拦的必要。渡边来此，显然不是毫无目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而已。就算如此，他的到来也已让洛安维持了一周的愉悦心情，又从盛转衰。旭日升起，他的心情却再次乌云密布。没有了兴致的他，走上灵台山另一侧的小路，准备回家。
　　自然，避开了渡边。
　　这时，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的长椅上，多了一份报纸。拿起这还有些余温的厚厚一沓，他拂去上面的积雪，借着身后还并不刺眼的日光，一边慢步走下山路，一边阅读起头版的简讯来。
　　“猎人公会的恢复进展顺利，目前已顺利完成重建工作，并对内部人员进行了大规模重整。原远东组组长渡边十三郎现退任为远东组副长，埃尔文与洛安辞去组长一职，暂处于离职状态。与此同时，议会议员阿尔弗雷德•福特作为特派员加入公会，这一举措或将为公会与议会长久以来的矛盾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如此倒也不错，不过这些已经不再自己的关心范围内了，他看向下一条新闻。
　　“前月的暴力抢劫事件已被证实是公会人员所为。现任西天组组长昨日发表公开声明，就此事向民众致歉，慰问死难者家属，并表示将严惩事故的主要责任人。预计每户死者家属将获得足以维系一年的生活物资。”真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令人作呕。洛安的目光迅速转向另一条。
　　这一条新闻勾住了他。
　　“对七日前坠落在渤海冰原上的飞行器残骸的清理作业即将进入尾声。由于搬运不便，调查小组将就地进行调查工作、据小组总指挥西里尔议员透露，在飞行器残骸中，找到一副机器人的残躯，这一发现，或将成为整个事件的一大转折点。”
　　新闻的配图是一张常人看起来古怪异常的机器人照片，应该就是那所谓找到的残躯了。有些奇怪的事，这张照片竟让洛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极度的亲近感泉涌而出，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东西呢……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
　　一脚踩空，他滚下假山。报纸掉在雪里，帽子掉在雪里，身上揣着的零零碎碎，也掉在雪里。幸运的是，积雪很厚，下面也没有因解冻又封冻而生出的冰壳，软绵绵的，使得他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躺在厚达半米的积雪中，没有顾及被冻得有些刺痛的耳朵和脸颊，他仍然沉浸在刚刚的惊诧里，不能自拔。
　　“是他？”他自言自语道。“他还活着？”
　　“哈，他还活着。”轻笑。
　　“他还活着，哈哈哈哈——”大笑。
　　报纸上那张照片里的机器，正是“罗兰之夜”前，同在老师门下的另一名同学，也是他一生挚友的杰作——极光系列智能机器人的原型机。想当年，不过是图纸上的构思，如今，居然已经有了成品。狂喜得几近癫狂，洛安抓起一把白雪，塞在嘴里，仰天大笑。
　　“啊——他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