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百载长昼。
八千岁暗夜。
上一个纪元末代的余波,依旧撼天动地。
撼动的,也仅有天与地。
除此,一切归尽。
曾经辉煌亘古的祖日,早已不知消失了多少个千年。祖月破碎,苍烨湮无,最后一只三足乌的身影消失在一重炎天之后,留给中州千万里河山的,便仅剩下比黑曜石还阴沉的穹宇,和穹宇下翻滚咆哮的蜃海上,冲天干云的巨浪狂涛。
怒海西北,三根擎天柱高耸入云。昔日的擎天九木,如今,仅剩下建木、扶桑、琅玕三支,孤独地分立三方,遥相空望。每逢西风漫起之时,琅玕木上那些飘摇的玉铃,便悲鸣不已,服常玉在风吹雨打下发出的哀号,宛若鱼妇恸哭,伤极,伤极。
那是,天道之殇。
世人用罪恶涤荡世界,世界用罪恶洗礼世人。
一场战争。
一场洪水。
一切重归虚空,重回原点,不复再来。
只有一样,没有重归虚空,也从未归入虚空。
因为,它,原本便是虚空。
它,是洪涛之下的一条长川。
名为忘川。
(二)
他,在这里。
他,也在这里。
他与他,生死两隔。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是否会有所改变?”
芸芸众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凤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漫步于忘川水畔,看着散发着水紫、莹蓝、绯红、月白的各色魂元轻柔地飘过赤裸的足尖,缓缓周转向八重幽天的彼岸黄泉,他在心底,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不知几百万遍。
他的时间,比沧海桑田,要更多一些。
他拥有的,是永恒。
静立,水中的倒影里,映出世间最完美的容颜:及腰的赤发随流水微微浮动,白玉的脸颊如若削成,眉间那飘逸的凤纹,姣好无瑕。
那不是他。
那是他的,“影子”。
“凰,好久不见。”蹲伏下身,凤向着倒影伸出手。
倒影中的人影也伸出手。
两者相触,荡起一连串涟漪,水中的倒影斑驳,消散。留下凤自己,怔怔地缩回手,叹了口气。
镜中花,水中月。
往事不可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三)
九千年前,伊甸•钧天,暴雨倾盆。自成立以来便永远晴空万里的钧天,这一夜,竟成了水帘洞洞天。
桃花凋,熏华葬。
他和他,凋了桃花,葬了熏华。此地剩下的,仅有一片乌烟瘴气。半轮破碎的月盘岌岌可危地挂在空中,如同一笔未完成的句号。
“真的事已至此么?”当凰终于从尘烟之中走出之时,凤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场战争,没有胜者,无论是昊天教,还是七夜司,都是败者。
“既然你与我,都在寻找我们人生中最终极的意义。”凰上前一步,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飘飞的长发被热浪掀起,映着熏华草焚烧时的血烈之红,如同红莲一般凄艳:“那便应该知道,今日这一战,是命中注定。你选择了七夜司,我选择了昊天教,从此,势不两立。”
“昊天教已经覆没,七夜司也已经解体,我们这一战,没有任何意义。”凤退后一步,这场厮杀,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不要拖延时间了。”凰的眼中陡然腾起熊熊杀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凤无言。他知道,和他本是同体的凰,此时最希望的是什么,因为,那也是他所追求的:“是的,我知道。”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那是十几年前,凰亲手赠与他的,友谊信物。
“你知道,很好。”凰眼中的杀意淡却了些,战意却轰然爆发,就连身边的火焰,也不由得向四方退避三舍。“那如何做,你也应该知道。”他又向前半步,手中长剑直指凤的喉咙。
“……”凤低头不语,没有任何举动。
“怎么?这么快就失去斗志了?”凰皱了皱眉。
“嗖——”凤无言,猛地挥手,长剑没入一旁树中。
“这又是何故?”凰皱了皱眉:“不要以为手无寸铁我就不会杀你。”
“……真谛?”凤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
“嗯?”
“呵呵呵呵……真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间,凤疯子似的痴痴笑了起来:“真谛,真谛,真谛,真谛就真的这么重要么?”
“可笑,你我为之东奔西走十三年,为的不就是这一日?”凰脸上露出笑意,对愚蠢之人的嘲笑。
“所以你杀死收留我七年的恩师?”
“他挡了我的路,是的。”
“所以你令世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牺牲是必要的。”
“所以你血洗九重天,一路将世界的平衡打得粉碎?”
“这也是必要的。”
“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我最后问你一句,这一场,可不可以不打?”
“不可以。”
“……好……好……好”凤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令人恐怖的神色:“拿好你的剑,你会需要的。”
“你的剑呢?”
“呵……”
那一日,钧天上,赤雪纷飞。燃烧着的流焰飞雪,让天地都为之色变。裂空,天劫,神州大地,一片恐慌。然而,面对钧天上那飘飞的赤潮,就连天劫,也不禁黯然失色。
时值六月,然而凡是看到那红色迷雾的人,全都从骨子里漫出一股寒潮。凰舞,这个曾经让世界为之颤抖的名字,又重新卷土重来——
凰舞并未卷土。
只是他的戮血濡砂而已。
那一日,九重钧天,凤诛凰,挫骨扬灰。
很幸运,凤得到了他所追求的真相。
很不幸,真相却如同心底一道利剑,穿云裂石。
(四)
“!!”惊坐起,凤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躺在忘川之中,睡着了。
“呼……”跌跌撞撞地爬上岸,他疲惫地躺在滩涂上,扶着额头,久久无言。岁月如梭,这一段梦境,究竟孰真孰假,他早已无法辨认。唯一提醒他这是现实的,只有每次临水之时,倒映出的镜中影而已。
清醒些许后,他睁开眼。
一团火苗悬在头顶,饶有兴趣地绕着他,来来回回地跃动着。
这团火种从何而来,凤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这火种,是活的。
初遇时,他便知晓。
一千年后,他已可以与之交流。
“宿。”伸出手,凤呼出火种之名:“今日睡了许久,倒是怠慢了你,抱歉。”
似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受到的冷落,火种愉快而又调皮地穿行在他的五指之间,绕了一个又一个八字,一个又一个圆圈,一个又一个来回。凤只是静静地看着火把将自己的手当作游乐场,嬉戏玩耍。如今的现世,或许,这便是他唯一的消遣。
最终,火种跌跌撞撞地摇了一摇,“噗”地一下,落在他手心里,瘫软下去。
它玩累了。
凤摇了摇头,捧起“奄奄一息”的火种,轻轻放在肩头,起身,沿着河岸,向远方走去。
不远处的水畔,一块巨石安然横卧,上面,三道刻痕深深地烙印其上,仿佛开天辟地之时,被造物巨匠打磨后留下的三道伤疤。
三生石。
冥冥之中,火种在他耳侧呢喃出巨石的真名。
三道伤疤——
第一道——前世。
第二道——今生。
第三道——来世。
也正如其名,每当凤枕着这三生石睡过去时,便能梦到种种往事,种种未来。从远古龙族的帝国迷梦,到鲲鹏扶摇直上的三清轮回;从岁海的轮盘开始运转,到苍烨星魂的再起东山;从东皇太一在未昔画下第一笔,第一划,到世界末日,忆念沙城里上演的无尽无穷。
他看到了世界起源,也看到了世界的终结。
他也看到了,起源与终结之间,这条不知几千万里的荆棘之路。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现世,他与火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梦中,他坐拥三千世界,目不暇接。
日子,似是多彩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四百年。
(五)
然而就算耐心如凤,也终是厌倦了梦中的风花雪月。
他终将面对现实。
他也厌倦了眼前这九千年间,一成不变的风景。
他寻求改变。
“宿。”在做了一场恍若隔世的羽化之梦后,枕着三生石,他捧起一掬河水,任水中七色的光华在指尖流淌:“给我讲讲这水的故事。”
火光无言,只是微微跳了跳。微弱的光华流淌在三道曲折的刻痕里,时亮时暗,仿佛婆娑泪眼,晶莹,哀怨。
它在哭泣。
“原来如此。”抚过石上斑斓光晕,凤默默沉吟。世间看似最澄澈的川水,竟是集合人世间一切罪恶的,最污浊的河水。千万年之内,杀戮者背负的业障烈火,盗窃者承载的罪孽,阴谋家心底沉淀的恶念,野心家脑中回荡的蜂鸣,转世之时,都将在一碗浓汤过后,被冲洗到这无边的川流之中。
若这河水枯竭,世间,将遭受多少苦难?
不可知。
想到这里,凤忽然有了灵感。
“那么,若将这水中的罪过,彻底洗清,是否便可以重新开始呢?”
无风,火苗却猛地一颤。
从这一颤之中,凤知道,自己猜对了。
有趣。
回想昔日种种,那过往的自己,犯下的罪孽,若是彼时入了这忘川千轮,怕是要将这一川流华,染成一川血水的罢?
谁能想到,九千年后的世界,竟要由九千年前的极恶之人来拯救?
谁又能想到,亲手毁灭世界的人,又要亲手将其赎回?
他笑出声来。
“那么,世人的罪恶,便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沉声正色,他决然,踏入忘川。
这一次,再不归返。
光华逆流,三生石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火光轻轻一跃,飘然,优雅地落在凤的肩上。
“担心我?”将火种捧在手中,凤感受到火苗的温暖里,夹杂着的五位:“哈,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川水渐渐没上足面,膝盖、腰间、胸口……凤的扰动,打乱了水中那些七色魂元的周转,泛着冷光的三魂七魄,渐渐环绕在他的周身,将远近一片水域照得灯火通明,夜如白昼。或许,这水中的魂灵们,也意识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水已将漫上颈项,凤最后一次低下头。水中那长发的男子,仍然在沉沉睡着,凌乱的长发随水漂流,仿若彼岸黄泉里的漫天赤雪,一片安详。
眉目依旧,容颜依旧。
正如凤自己,眉目依旧,容颜依旧。
“凰,好好看着罢,这便是我们的救赎之时。”
水中的“他”,闭目长眠,却微笑起来。
水上的他,也微笑起来。
闭目,双手高举,他将那微弱的火焰向着东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全力投掷而去。
来吧,用你我二人的生命,将这世界点亮。
火苗欢快地划了一道弧线,消隐在忘川之中,熄灭。
下一瞬,成千上万的火苗自水中升起,水紫、莹蓝、绯红、月白、墨绿、麦黄……千万种颜色交织在忘川之上,汇聚成一条比银河还要绚丽的壮观图画。
壮美不过芳华转瞬。
图画凋零,最终,归于一片血红。
血红色的烈焰。
凤知道,那便是人世间的全部罪恶。
环顾四周,他发现,忘川,不见了。
不,并非不见。
只是,忘川失却了一切的颜色。
无颜之颜,方才是世界最纯粹,最无暇,最洁净的颜色。
忘川之水,已重新恢复,起源之时的清澈。
业火降临。猩红的烈焰从四面八方将凤笼罩,狂热的风暴倒灌入气管,令他直感窒息。眼前,鬼影喧嚣,一瞬间,他看到了几千年来,世间一切的罪恶。谎言、杀戮、猜忌、嫉妒、背叛、阴谋、野心、贪婪、愚蠢、自私、狂妄、放荡、淫秽、仇恨……如同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闹剧,恒河沙数,无穷无尽。
丑陋。
感到厌恶,他闭上眼,任烈火焚身,不过等闲。
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想到这里,凤低头,啜饮一大口忘川之水。
啊,好甜。
再次睁开眼时,月明星稀,九重钧天,熏华盛放。
蟠桃树下,凰,正斜倚着泛出桃红色的枝干,等待着他的到来。
“好久不见。”凰微笑。
“嗯,好久不见。”凤也微笑。
于是,沐浴着熊熊火焰,他和他微笑着,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尾声)
“轰——”
一团夺目的光晕将蜃海的千仞惊涛,一分为二后,陡然腾空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向着无尽的苍穹尽头,飘飞而去。光华璀璨,天地之间,重现宛若祖日的圣辉。
烟消云散,骤雨初歇。漆黑到几近墨色的世界,迎来了九千年间的,第一缕天光。
天亮了。
蜃海无力地咕哝一声,泛着斑白的泡沫,无奈地向着它原本的领域褪去。风平浪静,一片波涛之中,世界的远古版图,渐渐浮出水面。
“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兒,能食人,食者不蛊。”
“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山,多棕枬;下多菅蕙。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溪边,席其皮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鹑,黑文而赤翁,名曰栎,食之已痔。有草焉,其状如共葵,共其臭如蘼芜,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
天虞山、太华山、青丘山、昆仑山;帝下之都、瀚都、三重苍天、江胤……一座座圣山,一座座圣城,重新浮出水面。神殿之上一尊尊斑驳的雕像,仿佛九千年前它们的建造者们,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一般,纷纷向上仰望着那正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天光。
二重朱天里,血涂枫林间,赤衣与黄衣的老者在跪坐地,捧着一掬无颜之颜,低头,专注地绘制着世间最恢弘的彩绘。无色的图腾绘在朱砂一般的土地上,发出惊艳至极点的炫彩。
“神农,一别千年,想不到你还是老样子。”
“彼此彼此,轩辕,你不也是一样。”
相视一笑,他们知道,是时候了。
建木之顶,男孩与女孩,驾着龙马,扶摇而下。女孩手捧五色灵石,男孩怀揣一纸长书,二人望着天顶冉冉升起的流华,眼底也燃起同样的火光。
“女娲,河图告诉我,世界正在苏醒,秩序将重新恢复,平衡将被重新塑造,而这,便将是你我的使命。”
“嗯,那便走吧,哥。”抚摸着龙马身上斑斓的八卦纹章,女孩脸上写满憧憬。
他们知道,是时候了。
昨夜,一切,曾经归烬。
今宵,一切,重新开始。
涅槃纪,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