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三十章 克鲁斯卡尔的阴影）

（一）

　　在洛安一行人被救起前约一小时，1244长城观测站前，大批人马正长驱直入。扫荡了大本营后的虎狼佣兵们，分派出三百余人向着这里猛扑而来。根据预先获知的情报，这里的战斗人员，不超过一百，并且武器装备也根本无法与佣兵相抗衡。
　　领队的是佣兵团伙中臭名昭著的自由人坂本昭，据传此人做事从不过问缘由，烧杀抢掠，是凡有利可图之事，无所不为，其手法亦是以“稳、准、狠”而著称。更令人可怖的是，此人的脸上，永远兴不起一丝波澜。于是他也被同僚称作——无面者。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他的酬劳，在所有人中是最高的，比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然而此刻，无面者却不得不重新考虑，这笔巨额的酬金，究竟是否如想象中那么值得。毕竟，这是他金盆洗手后的养老金。
　　情报有误。
　　一百名武装人员？
　　他没有看到。从1200一路推进至此，一路上势如破竹，不用说武装人员，也不用说民事人员，就是半个鬼影，也没有看到。对方唱的这出，究竟是空城计，还是另有他由，他无从得知。
　　职业的本能，使他更相信前者。
　　这五十座观测站，若是全部占领，这三百人怕是要分散上许多，这样一旦对方集中火力打闪击战，己方未免大受牵制。因此，他决定先集中力量找到对方的踪迹。将对方剿灭干净后，这地方，就算不派人驻守，也算是攻了下来。
　　“你们几个。”他叫出队伍中的五十余名佣兵“照例搜索。”已经搜索了四十三座，摸清了观测站的大致构造后，他这一次决定做一些改变：“这次先去搜索控制中枢。如果找到人——”
　　“带回来审问。”五十人异口同声，随后便向不远处那巨大的车间奔去。
　　“其他的人，继续前进。”五十人消失在车间后，剩下的二百五十人继续踏上了征服观测站的道路，没有人关心这五十人是否会遭遇什么，若无异常，很快他们便将赶上队伍，若有异常，以两座观测站间短短数里距离，支援也是十分方便。
　　“坂本先生此行，一定感觉十分无趣吧？”忽然，右上方传来了悠然的人声。
　　从声音中，坂本昭听出了一丝不屑。
　　唰——
　　一瞬间，二百五十把枪口统统指向声音的来源——休息区那二层小楼的屋顶。枪口同时开火，震天动地的声音让人感觉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长城的高墙发出一阵悲鸣，那是对枪声的回应。
　　“停火——”坂本昭冷冷地下达了指令。他知道，这些倾盆骤雨一般的子弹，一发也没能打中目标。连对方身处何方都不清楚就贸然出手，这些蠢货。“什么人，出来。”他面向眼前已经被打成筛子的楼房，面无表情，口中发出的问话毫无情感。
　　“……看来坂本先生是太心急，连最起码的礼节都忘记了。”人影并未从硝烟中走出，而是从二百五十名佣兵的队伍中信步迈出：“有朋自远方来，在下亨利•德普，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亨利•德普。”坂本昭将对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这是他的习惯“你是西天组组长。”他上下扫视着对方。亨利•德普身上没有佩戴枪支。没有持械，便没有威胁，这是他自己不动的信条。
　　然而对方既然知晓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其他信息想必也是了如指掌，这是一个威胁。嗯，威胁便要去除。这样想着，他握枪的手微微使力。
　　“正是在下。”见坂本昭认出了自己，德普露齿一笑，毫不在意地向着对方鞠了一躬。“在此恭候阁下已久。”
　　“何事。”坂本表情刻板。
　　“生死攸关之事。”德普表情生动。
　　“此处无人，谈何生死攸关。”
　　“呵，刚刚见坂本先生派出去五十人探路。”
　　“怎么？”
　　“佣兵向来勇猛，这在下自是佩服异常，不过——”德普卖了个关子：“只怕这一次，坂本先生派出去这五十人是要一去不复返喽……”
　　一片哗然。
　　“你可以阻止这件事。”坂本直入话题，绕弯子不是他的习惯。更何况平白无故便丢了五十人，眼前这人有此等自信，便一定是为此而来。
　　“不，我不能。但是我能阻止同样的事情接下来不会再次发生在坂本先生身后这二百五十人上的事情。”德普耸了耸肩，指向坂本昭身后一群人“我只是来劝坂本先生撤退的。”
　　轻描淡写两句话，不仅将自己那脆弱的利用价值打了个粉碎，还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就连无面者坂本昭本人，也不禁怀疑起对方的意图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来此，我们，没有退路。”
　　“退路总是有的。”见对方如此坚决，亨利•德普，这名脚踏公会、议会两条船的西天组组长，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知难而退，为时未晚。”
　　“……”无面者无言，却并非无言以对。德普这番话看似无力，然而考虑到到目前为止的四十余座“空城”，这番话却在暗示前路上将要障碍重重。看了看身后的佣兵，这些自由人因对自己的敬畏而听命，然而这番话一出，人心是否会被动摇，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一句话便想扰乱人心？
　　没门。
　　“感谢提醒。”他摇了摇头：“但是我们仍然要继续。先生不在我们的任务目标中，告辞。”
　　“等等——”刚走出三步，又是电光石火，亨利•德普转眼便拦在了自己身前“既然如此——”他双臂抱胸，脸上泛出饶有深意的表情：“那便带上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们将要见到的，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什么事情？”
　　“坂本先生，”德普正色起来：“您可知这观测站的地下，别有洞天？”
　　坂本昭看进对方的眼底，目光咄咄逼人。然而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对方并不躲避他的目光，或者说，对方的目光比他更要灼热。如此的目光，使他十分确信对方话中的深意：“他们在那里有陷阱。我懂了。”率领着众人，
　　“是的，他们在那里，他们也确实布设了陷阱。”德普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但是不，您不懂。”
　　“……”最终，无面者还是妥协了。
　　“带路，他听自己说。”


（二）

　　“这里便是。”德普带领着众人走入1249观测站的地下传送中枢，身后二百五十人，二百五十杆枪，足够把自己打成一团烂肉，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惶之色，只是大踏步地走上工作平台，娴熟地按下一个按钮，呼地一声，传送带运转起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败。”操作结束，他转向坂本昭：“既然前来讨伐，想必坂本昭一定对对方了解甚多吧？”
　　“次要目标一百七十一名武装人员。”坂本昭故意说错了一些信息，直到此时，他仍然无法相信眼前这名文质彬彬的西天组组长，正如他无法相信西德尼可以凭借区区六十五人击败四倍于对方人数的佣兵一样：“主要目标西德尼，原三体负责人之一，擅长定点清除，不善随机应变。与人不和，被组织驱逐……”
　　“哎，您看，情报不准一定是令人头疼的吧？”德普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首先，对方只有六十五人。”
　　佣兵中发出了零星几点欢呼。确实，就算是在地下这种阴暗的环境中，凭借一身装备，佣兵亦可来去自如。区区六十五人要和二百五十人相抗衡？纯属天方夜谭。
　　“不过嘛……”“自从原本的组长落马后，西德尼这老家伙便过上了接近于隐士的日子，坂本先生可知他在做些什么？”
　　“他在修复观测站的传送中枢，并试图将观测站连通起来。”无面者有些厌倦对方如此和自己兜圈子，任务虽然时间宽裕，但也并非无穷无尽，他决定加速这段对话的进行。“德普先生有什么话直说，我们赶时间。”
　　“好吧。反正说了你们也一定听不明白，那接下来，就有劳诸位跟着我走。”他第一个走上传送带，传送带速度很快，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坂本昭想了想，快步跟了上去。半路杀出的这位亨利•德普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他不知道，长期身为自由人，无面者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之所以决定跟上去，不过是处于对自己的能力的极度自负罢了。一旦对方有任何异动，他将第一时间将子弹射进对方的胸膛，他有这个自信。
　　打开夜视仪，传送带经过一次分岔，三四个转弯后汇入一片较为宽敞的大厅里，“1247观测站的传送中枢。”德普解释道。
　　他似乎还准备说些什么，但是远处一阵枪声打断了他。枪声不大，却是饶有规律，零星的枪声是主旋律，伴奏是一长串杂乱的混响，“嗯，混响是坂本先生的五十人，这零星的枪声嘛，便是西德尼的人喽。”他做出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主旋律的节奏依然不变，然而作为伴奏的混响却渐渐低落下去。
　　和德普一样，坂本昭也在竖起耳朵听着嘈杂的枪声二重奏。只不过，德普的表情十分陶醉，像是在享受什么一般，而他的表情，虽然表面上一成不变，却是渐渐冰冷起来
　　“唔……好了，现在那边只剩下西德尼的人了。”混响彻底消失时，他耸了耸肩。
　　“没错。”坂本昭得出与德普一样的结论。事到如今，他开始重新评估起自己的对手来。“对方只有十人”从枪声中辨认人数，是他的一大过人之处。
　　“差不多吧……这回，坂本先生可是相信我说的喽？”德普露出一副胜利者的表情。
　　“少废话，带路。”虽然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是十分正确的，坂本昭却异常厌恶德普的油嘴滑舌。若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把那如簧巧舌剪下来泡酒喝。
　　“呵呵，乐意效劳前面的岔口一共十三支，最右侧的两支是安全的。”话音未落，他们便已经进入了德普口中的隧道：“前方会有一个螺旋环廊，正中是1244观测站的中枢，四周为螺旋，每层螺旋有一隧道，我们走第三层隧道。接下……哎坂本先生你瞧，我说的没错吧？”已经进入了环廊，他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导游演讲。
　　见到眼前景象，众人骚动起来。有些人眼露凶光，愤怒地嚷嚷着要制裁亨利•德普；有人面露怯色，被眼前的血腥光景所震慑，身体僵硬无法移动。然而更多的，是在讨论如何撤退，或者任务完成后如何索要更多的酬金。
　　这些，都无可厚非，毕竟，眼前的境况给他们的震撼，实在太大了。五十名佣兵，东倒西歪地躺在圆形的工作台上，殷红的鲜血如河流一般四处蔓延，竟将这如半个足球场一般大小的工作台的地面，染成彻头彻尾的赤色。
　　先前在雪地埋伏中那名年轻的佣兵，见到这副模样，面色苍白，直接跪在地上呕吐起来。呕吐物浓烈的酸味让原本便缺乏通风的地下通道，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坂本昭一步跳上1244观测站传送中枢的工作台，眼前所见确实如德普所说，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陷阱是什么？”逐个拽下佣兵尸体上的名牌，他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变得可怖起来。
　　“克鲁斯卡尔。”德普耸了耸肩。“西德尼称之为克鲁斯卡尔的阴影。天知道那老家伙怎么能想到这么白痴的名字的。”
　　“……”坂本昭不知道自己此时的举动究竟是否为时已晚：“我有一个问题。”他听自己用前所未有的低沉声音说道。
　　“嗯？”德普的笑容僵住了，因为坂本昭手中的M-16突击步枪，正稳稳地指向他的胸口。“坂本先生是仍然不信任我么？”
　　“西德尼善于定点清除，不善随机应变。”对于自己的胜利感到有些激动，一瞬间，坂本昭感觉自己似乎笑了一笑，他知道那是幻觉，肉毒杆菌早就将他的表情彻底夺走，那是他亲手种下的封印。“那么一定有一个人来随机应变，这样才可以用来补充他的缺陷。”
　　“这个人不是我。”德普矢口否认。
　　“那好。你又是如何对西德尼的计划了如指掌的呢？”
　　“议会早就渗透到了公会之中，我们对公会内部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又否定了一个自己的论据。
　　“好了，不要再伪装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的西天组组长，或者说将死的‘西天组组长’。”他一拉枪栓，将‘亨利•德普’的最后一丝退路彻底断绝：“敢问议会的禁令在德普先生看来，只是狗屁而已？”
　　“禁令？”德普皱了皱眉。
　　听到这里，坂本昭知道自己胜利了。无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他一定不会是亨利•德普。议会的禁令，就算是那十二名一级议长，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眼前这人，竟然不知其存在。“你究竟是谁？”
　　“……哈哈，坂本昭先生真是好眼力。”眼前之人的声音忽然一变，青年人的声音一瞬间变成了老人的话语，“无面者，无面者，过了今日，改成无命者如何？”
　　“啪——”枪口火焰喷出，坂本昭的子弹径直飞向对方胸口。
打中了。对方脸上露出了极度不甘的表情，“亨利•德普”口中鲜血溢出，眼睛失去光彩，他晃了几晃，面朝前扑倒下去。
　　打中了。众人发出一阵欢呼声。然而欢呼声刚刚响起，便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亨利德普的尸体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溶解了一样，一瞬间便如同一滩水一般，渗入了地面之中。看到这一幕，坂本昭刚刚胜利的欣喜一瞬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挫败。
　　从头到尾，自己竟然是被一具全息影像所欺骗？可恶，自从最初那一梭子子弹没能打倒站在楼顶的对方时，自己就应该从对方的身手之中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的。
　　可是自己没有。
　　失败了。
　　失败了。
　　平生未尝败绩，这最后一次，却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然而无论如何，任务尚未真正告结，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仍然是这一任务的总负责。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所有人听令——不论发生什么，集体行动——就算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把他们揪出来——”
　　“啪——”
　　耳畔似是传来了钢琴丝崩断的声音。
　　他的世界，瞬间一片黑暗。


（三）

　　躲在第三层环廊的隧道口，西德尼不禁感到心旷神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渐渐享受起洛安口中这种统领大局的美妙感受来。
　　哎，原本想在这里近距离伏击的……欣喜之余，他却也有些惋惜，毕竟虽然自己做的一直是背后放冷枪的活计，不过对于这声名狼藉的无面者，他倒还真像面对面会会对方。
　　下面的平台上，二百五十名佣兵一片混乱。刚刚自己那一枪，坂本昭应声毙命。没了主帅的佣兵队伍，在未知的危险面前，如同一群没头苍蝇，六神无主。
　　然而，西德尼此时的计划距离完全实施，却仍然差了一点。对方的主帅临死前下的指令，仍然有一定效用，如此聚作一团，自己的计划施行起来，变数太多。
　　西德尼直到遇到这种情况，自己该做些什么。“1244各单位注意。”他拿出对讲机，轻声下发了指令：“三、二、一，三枪，开火——”
　　一瞬间，环廊中所有的孔道里，同时亮起了子弹破膛而出的火花。十几人应声而倒，此时的佣兵就如同一团铺设整齐的多米诺骨牌，这十几人，便是骨牌的第一片。一片倒下，满盘皆伏。果不其然，在短暂的死寂过后，这群本便缺乏凝聚力的罪恶团伙，彻底分崩离析。人人为生存，四散奔逃。
　　这里的节点一共六条通路，这样就可以一点点分散对方的实力了，西德尼暗笑。
　　有人向自己这面跑来，是时候执行下一步计划了“撤退，1240。”西德尼转身向着1240观测站的方向跑去“接下来，随机应变。记住方案间的位置关系。”
　　1240-1242-1243-1236-1237-1239……
　　西德尼在心中再次默念那一连串的坐标，二十五套方案早已牢记心头，从身后不断传出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及脑力而铺设的局，正在毫不留情地执行着自己既定的使命。
　　洛安那家伙提供的方案，真是玄之又玄。
　　想到这里，西德尼加快了奔跑的步伐。计划启动，克鲁斯卡尔的阴影已然落下，阴影之外，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