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昶的日记)
1998年7月9日 星期四
当被第十六次剧烈的震颤吵醒的时候,我想,自己的睡眠算是彻头彻尾地,泡汤了。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身边的老者,闭着眼,紧张兮兮地嗫嚅着什么。身上厚厚的天鹅绒大衣与空调大开的机舱格格不入,但是老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许,他已经沉浸在对乱流的恐惧中了吧。
刚刚醒过来,头痛欲裂。
向空姐讨了杯冰水,方才微微缓过劲来。抬手看了看表,这才想起上一次被惊醒时,机长宣布的飞机因恶劣天气而延误降落的消息。还有不知道多少时间,于是我拿出了记事本,开始写这一日原本准备耽搁一天的日记,聊以打发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除了轻启的双唇外,老人纹丝未动。虔诚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不知在哪间深山古庙里看到的祖师佛像。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老者手中词典样的小册子上。
BIBLE
黑底烫金,棱角分明到生硬的的字体,微微有些刺眼。
似曾相识。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回忆涌现,刚刚长者口中默念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或是约翰福音。
记不得了。
脑海里一堆浆糊,好困。
……
FUCK
第十七次震颤。
FUCK
FUCK,FUCK,FUCK
整个人都不好了。
空姐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表情里混杂着七成的关切,三成的鄙夷,似乎已经预感到我的需要,会心地递过一杯温水。
真是雪中送炭。
竭力地堆着笑接过温水,正要送到嘴边时,却发现,身边的老人不知何时,正瞪着一双大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看。脑海中的佛面轰然倒塌,我看到了一只长着人身的金鱼。
“金鱼”伸出自己的一片腹鳍,指向我的胸口。
低下头,白衬衫上印着一朵红色的桃花。
FUCK
我无奈地看了看胸口正在扩散的桃花,又看了看眼前的金鱼老者,又看了看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五成鄙夷的空姐,用尽此时的全部力气,做出一个“多云”的微笑。
然后,我将晚饭吐在了他们身上。
晕倒。
浑浑噩噩。
万千张面孔在眼前四处飞舞,每一张都长着金鱼的面孔。大张着的无神双目,嗫嚅着的口吻,重复着如令人作呕的宣言。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二十年前的自己,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样的告诫。
十五年前的自己,或许也会佯装挣扎一番,然后欣然听从。
现在,他们再也不能给我洗脑了。
永远,永远不能。
然而,声音却不断地在脑中回响,千千万万的吟唱堆叠在一起,活似一百万支维也纳爱乐乐团同时演奏路德维希的《命运》。
呵,命运。
如果命运终将找上门来,那便来罢——
力气被彻底抽离。
我成了命运刀俎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然后——
她出现在我的面前,长刀横行,将一切驱散。
“你是谁?”
第七百三十六次这样邂逅,第七百三十六次这样询问。
“你知道的。”
她转过身,一刀,取下我的首级。
第七百三十六次,又是这样的回答。
以上,是昨日的回忆。
原谅我,日记本。
(1998年7月5日 布里斯班 天际线酒店)
分不清是真实的人生,还是南柯一梦。
身陷困境,无法回避惨淡的现实
若你睁开眼,仰望苍穹,你会看到——
我不过是名男孩,贫苦又衰弱
但是我不需任何同情
即使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时而身处浪尖封口,时而跌落无底深渊
然而——
无论世事变迁,桑田沧海
这一切,均于我无关紧要……
空气中飘扬着淡淡的烟气,缭绕的炊烟夹杂着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悠扬前奏,使得不大的十人会议室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这种忧伤的气氛,是苏昶的最爱。半个小时前,准时到达的他却发现此地空无一人,在等待的过程中,为了发泄自己对他人迟到的恼火,索性在这里吞云吐雾起来。“真是令人不快,千里迢迢赶来,结果居然在这里被放置。”他自言自语着。万宝路的味道从鼻腔喷薄而出,在面前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雾团。
透过缥缈的烟雾,苏昶似是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少女。
她究竟是什么人?
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昶一般,兀自随着烟雾前后左右的翻滚,独自跳着令人如痴如醉的舞蹈,长袖翻飞,白裙随着每一步跳跃而微微飘动,翩翩然,遗世独立,有如一只在月光中独舞的凤尾蝶。
这一次,少女没有持刀。
看着她的背影,苏昶竟是痴了。
似是注意到了苏昶呆滞的目光,少女微微顾首,回眸一笑。丹唇轻启,口中,似乎隐隐呢喃着什么。
一舞绝尘,一笑倾国。
苏昶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见苏昶仍然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少女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她摇了摇头,轻盈地一跃,随着烟雾落到苏昶的手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后,又如来时般无影,化为一团缥缈的尘烟,消失不见。
曹子建彼时夜观洛神,或许也是这一番风华绝代吧。
脑海中仍然回味着少女唯美的舞姿,如若削成的玉肌,以及那勾人心神的回眸一笑,苏昶一脸陶醉地翻开手。
502 会议休息室
他如利剑一般冲出门外。
走错房间了——
大步流星地跑下楼,路过吧台,一口灌下上面的一杯柠檬水后,苏昶这回才彻彻底底地从前日的晕机中恢复过来。顾不得仪容不整,他一把推开402房的大门。
房间之中,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迟到带来一阵尴尬的沉默。椭圆形会议桌上安置着与会者所属国的国旗。英国,日本,瑞士,美国。恰恰是这世上时间观念最严格的四个国度。在房间内四人刀刃般锐利的目光之下,苏昶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苏先生,时间紧迫,请坐。”几个世纪一般漫长的僵持后,坐在一端的美国代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苏昶就座。“下不为例,我们还有来自印度的候选人。”在苏昶坐下时,她又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苏昶看了看她的铭牌,阿比盖尔·诺拉。这名NASA的知名技术顾问,比电视上的形象要苍老许多,金黄色的头发因为长期的烟熏而变成了灰黄色,颧骨上的一道伤疤与因长期蛰居沙漠而造成的鱼尾纹混杂在一起,让人很难相信她只有不到三十岁。“难对付的女人。”他暗自思忖。
“好,既然人来齐了,那便让我们开始吧。”诺拉拿出四份档案袋,分发给在座众人。“沉船考察行动的安排在档案袋里,你们有十五分钟阅读时间。如果在这之中有什么问题,允许自由提问,但是请注意提问规则。”言简意赅,和电视上的形象,分毫不差。
什么时候NASA开始转而研究沉船了?
满腹狐疑,苏昶拿起面前深蓝色的档案袋。档案不厚,放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苏昶捏了捏,里面乘装的硬质方块,似乎是一块硬盘。然而他立刻便打消了这种念头,他摸到了书页的质感。
翻到另一面,他发现袋子是用指纹识别锁加密的。看到这项刚刚提出不久的技术被用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档案袋上,他立刻便明白了鱼群考察的深意——
这是一项绝密任务。
按上手指,档案应声打开。苏昶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指纹是如何被档案的制作者获得的,他只想知道里面那本书本的内容,以及这场任务的真相。
六页任务说明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扫视完毕。家族从小训练出来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能力,帮了他的大忙。此时他的全部兴趣,仅仅在于档案袋中的另一件物品。
一本日记?有趣。
翻开第一页。棕黄色的书页,显然已经年代久远。然而羊皮制成的封皮,却又是如刚刚从活物身上割下,摩挲起来,甚至还带着些许余温。
“沉船是否确实存在?”依照提问规则,苏昶隐晦地询问日记的信息“如果存在,属于什么年代?”
“共有四艘沉船,均已确凿存在。你看到的是第四艘。经过碳十四检测,沉船年份已经超出预料。”
“多少年。”
“至少两万年。”
“多谢。”得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复,苏昶继续开始翻阅这本充满矛盾的日记。刚上来的十几页,不知为何,一片空白。他皱了皱眉,没有选择提问,而是继续向后翻去。背负着两万年历史的一本日记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在这样的神秘面前,一切其他疑问,都失去了意义。
然后他翻到了扉页。
一瞬间,像是被台风席卷,苏昶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刚刚冲淡一切疑问的神秘,在眼前这一页面前,却又变得苍白无力。若不是已将家传心法练至登峰造极,或许他此时此刻,已经夺门而出。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两万年前的日记,用五千年前的语言,以现代的字体,写着两千年前或许是传说的事情。乍一看,更像是一件粗制滥造的仿古赝品。
然而苏昶丝毫不怀疑这件日记的真实性。毕竟,十年前他每天都在和这样的东西在打交道。那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古物,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此时此刻,填满他内心不是疑惑,更不是不安,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海燕一般的悲愤。“我明白了,失陪。”眼中按捺着烈焰,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大门口,仿若诺拉——行动总负责以及其他三名专家不过是一团空气。
“等等——会议还没有结束。”
“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苏昶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明早九时准时出发,必备物资已运送上船,我的仪器今晚便会抵达这里,同样,有人会帮我把那些送到船上。除此之外,blablabla。总之,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港口见,我会准时到场的。”
关上门。他疾走,他小跑,他飞奔,他狂奔。摸了摸胸口,摸到了五片曾经同体的璇玑碎片。他暗自咬牙,紧紧握住五枚碎片,直到手指发青,肌肤被碎片划破,鲜血自其中点点滴落。
逃避了十三年零六个月零三十一天,最终还是躲不过宿命的枷锁。现在,这名为命运的修罗,正从自己那早已抛弃的过去,向着现在咆哮而来。
他要在修罗到来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如果预料没有差错,不出今晚,很快便会有人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