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
他们又来了。
那些恶灵。
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孩,男孩在如若十八层地狱般的地下室中,榨干全身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地挣扎、叫喊着。浑浊的液体在脚下汇成一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男孩早已分不清那是血液、汗水还是泪水。或许其中还掺杂着尿液?他不知道。男孩的两腿如筛糠般抖动,然而抱着女孩的手,却坚若磐石,即便环绕周身的三千恶鬼早已将小臂撕扯得鲜血淋漓,伤可见骨,这已经被吓得大小便失禁的男孩,却仍然死死抱着女孩,始终不肯放手。
“放开她。”耳边传来了“老师”的耳语,和蔼却又冷酷“你救不了她。她属于这里,你属于别处。”
“不。”一只游荡的饿鬼伸出袖长的手爪,在男孩的脸上印下深深地一道伤疤。剧痛让他几近昏厥,然而男孩的声音里,虽有虚弱,淡却没有丝毫的颤抖。“我要带她走。”他倔强地说。
“那便……一起上路吧。”老师的声音忽然从面前掠过。怀中本已气若游丝的女孩,将头扭了诡异的一百八十度,送给了男孩一个最天真无邪的笑容。
笑容里,却饱含死亡和绝望。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吟唱着进入地下暗室前与男孩最后一次祷告上吟咏的话语,女孩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孔。
再放开时,却变成了“老师”的面容。“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呦~~~~”那干瘪而又满载邪恶的面孔,笑起来,仿佛地狱中的厉鬼扮演成的蒙娜丽莎。
啊——
怪物——
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暗室之中。男孩尖叫着,试图摆脱怀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怪物,然而双手却仍然执拗地不肯放开,牢固得,像是两根僵硬的钢条。
“为什么要抛弃我?”那怪物倏地一变,又变回女孩的面孔。
男孩的双臂一软,“女孩”从台阶上重重地跌落,翻滚着滚入下面奔腾的恶灵之海中。咆哮着的恶鬼,霎时蜂拥而上,将女孩撕得四分五裂,潮水之中,之剩下一枚惨白的头颅,空洞地看着站在台阶上的男孩。
“为什么要抛弃我?”穿越了十三年零六个月零七天的泪水,自头颅已经渐渐凋零成白骨的眼眶之中倾盆暴雨一般夺路而出。
“为什么要抛弃我?”枯骨枯萎成飞灰之前,那骷髅再一次哀恸着。
“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丧钟齐鸣,恶灵嘶吼,每一锤钟,每一张嘴,道出的,却都是同样的话语。
“对不起……”半跪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惨剧的发生,男孩涕泪横流。他用尽力气捂着耳朵,试图阻止那摄人心脾的质问钻入脑中,两根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用力得几乎要戳穿他的耳膜。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要抛弃我?”三千恶鬼倾巢而出,化作如饕餮巨怪,将男孩一口吞入腹中。四肢被扯断,分食。躯干被撕扯成七八片碎片,留下的头颅,再也无法阻挡噪音的侵蚀。
“为什么要抛弃我?”
鬼魂们,怨魂们包围着男孩仅存的头颅,赤红的双眼里写满怨毒。一个人的怨恨,化作刺入脑髓的喧嚣,从三千张嘴中道出,刺耳,钻心。在这刺耳的喧嚣,钻心的喧嚣之中,崩坏的梦境,终于轰然倒塌。
男孩变成男人,男孩变成苏昶。
他醒了。
(凌晨4:30 天际线酒店 703室)
噩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一身冷汗外,什么也没有给苏昶留下。
回忆仅仅留存于梦中,醒时,自是烟消云散。
毕竟,自从迈出家族大院的那一刻起,那个脆弱的男孩,便已经死去了。凭借十三年来的摸爬滚打,如今,重生后那名为苏昶的男人,早已远离了那片藏匿于阴影中的战场,凭借着自己超乎常人的资质与努力,成为了中国科学院里,最年轻的院士。
他不知道是应该怨恨自己的家族,还是感激自己的家族。一方面,如果没有在家中十年的培训,自己永远也无法达成如今的境界。而另一方面,却也正是家族,亲手摧毁了自己树立了十年之久的信仰与偶像。在家中最后的那些时日,夹在复仇与皈依两座山峰的缝隙里,他感到一阵窒息。
最终,他选择了逃离。
“呜——”床上,被自己救下的年轻人刚刚转醒,却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没被堵上嘴,但是他却仍然说不出话来。哑穴被点,年轻人只能用鼻音发出一点点惶恐的呻吟。
他改如何处置这家伙?
支着额头,苏昶感到心烦意乱。修复脸上的伤,耗费了过多的心力,加上本便缺少休息,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天的头痛,又卷土重来。他咬咬牙,总到窗边,左手捂住年轻人的两眼,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向着喉头猛戳下去——
“你保护不了任何人”忽然,“老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手指在空中凝滞了半秒,忽地一弯,仍是向下一贯——
“咳咳咳咳——”年轻人脸变得铁青,猛烈地咳嗽起来。
苏昶解了他的哑穴。
“放——咳咳——”年轻人刚要说话,却被苏昶猛地压住喉咙“老实闭嘴,让你说话再说话,否则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听懂没有?”苏昶的眼底闪现着不耐烦的恼意。“唔——”在他凌厉的目光下,年轻人惊恐地点了点头。
“OK。”拿起床头放着的小刀,苏昶将绳子割断。“明天跟我出海。回来之后,你就自由了。”释放了年轻人,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向里面撒了些不知是什么的药粉,一瞬间将清水染成血红。“‘老师’给你留下的,恢复体力用,没毒,我验过了。”他将水杯递给坐起来的年轻人。
“……谢。”年轻人阴沉着脸接过水。苏昶没有听到第二个谢字,确实,如今在年轻人看来,自己和他仍然是敌对关系。同时,他注意到,年轻人的目光一直瞟着门口。事到如今还想着跑路么......叹了口气,苏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同样的“血水”,啜饮起来。
二人就这样在房间里,对酌无言。
“行者一旦任务失败会是什么结果,你知道的吧?”苏昶率先发话。他知道,这个问题将让年轻人彻底放弃逃离这里的打算。
“我会杀了你,我的任务还没有失败。”收起那逃亡者的目光,年轻人饮尽杯中饮品,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苏昶。
“呵……你可知道我是谁?”苏昶笑了笑。
“行者不问。”
“呵,好一个行者不问。就这一条规矩,平白让多少行者白白丧了命?”一饮而尽“老师”留下的血涂枫,苏昶只能无奈地笑笑“无妨,总之,目前你就当我是学过一点武功和术法的学者好了。”忽然想起谈判结束时那人给自己的一份包裹,苏昶伸手拉过自己的背包“总之小子,不要执着于你的任务了。一方面,以你现在的水平,根本是白费力气。另一方面,家族还没有放弃你,给了你新的任务。”
“什么任务?”年轻人仍然倔强地板着脸。
“协助我。”苏昶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看着年轻人的脸从白转青,他心中暗暗发笑。“从这一刻起,你我不再是敌人。我叫苏昶,你叫什么?”
“陆天臧……”年轻人咬着牙吐出自己的名字后,沉默了片刻,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一脸震惊地从床上弹起:“你是家族的——”
出海之前,苏昶没有给他机会说出接下来的话。
“离出发还有三四个小时,你就老实休息好了。”苏昶不再理会刚刚被自己用手刀切晕的陆天臧,转而从背包中取出三个包裹。喝了那血涂枫叶泡成的茶后,他这一夜的困倦一扫而光。
时间还早,姑且看一看老家伙留下的东西好了。
撕开包装纸,白天开会时那四本日记,全套已尽在囊中。抚摸着与真品几乎一模一样的副本,苏昶不禁猜测起日记的内容来。
能让家族的行者尽数而出,就连“老师”本人也亲自前来。这四本日记中,究竟记载了什么样的秘辛?
难道苏家两万年前便已经存在了么?
带着满腹狐疑,苏昶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日记的首页。
(羊皮古卷一)
每一次睁开眼,看到飞花烂漫的时候,我都在想,今天,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日。
敌人被全歼,昊天教的事情终于落下帷幕。百里前辈亲自前往九曲湾封印天墟,万年内无虞;南海箕尾山的炼狱火雨亦被南宫前辈以分水之术洒灭。记得昨日大军凯旋时,救回的那个青年,不知为何,满脸迷茫。或许,在经历过那样一场劫难后,任谁也会一样吧……
不会再有这样的劫数了,四方的天劫均已化解。
而属于我的劫难,似乎也要告一段落。
三月,蟠桃迎来了自从天劫开始时的,久违花季。漫天花海如雨飘落,加上长久以来第一次稍得喘息,七夜司上下洋溢着一片轻松的气氛。漫步宫中,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一切都要结束的喜悦。
然而,却不知为何,自己心中总是微微地感到有些别扭。
昨夜梦里,梦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那双眼睛,是那样的寂寞,那样的痛苦。看着那双赤瞳,就连自己,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怨恨。
或许这每日的异样心情,便是因这梦境而起吧……
不论如何,任务总归是任务,就算是最后一次也不例外。三日后,开阳司将作为最后的一支部队,远赴海上,去清剿东南极边那最后一劫。周围的人都在为最后的行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伊龙恩前辈永远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背后大家都知道,他每天几乎只睡一个时辰。伊莲姐姐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在没日没夜地钻研着那七枚晶石。就连最下面打扫卫生的杂役,也莫名地积极起来。整个部门里,洋溢着一种最后一战前的激昂气氛。
相比之下,作为三席的我,却成了开阳司里,最无所事事的闲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坚强起来,忙碌起来。
不过……那双眼睛,是否还会再见到呢……?
苏暮雪
“好无聊的日记……”啪地一声合上书,苏昶站起身来。除了“天劫”二字外,刚刚的六百余字的记载中,没有任何能够吸引他的地方。而且若不是曾经在家族收藏的早期帛书上曾经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他连这两个字也不会注意吧……
如果他再看上几页,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来?他不知道。
他没有时间再去细细阅读。因为此时此刻,苏昶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将手按上年轻人的额头,他静气凝神“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默念家族的信条,他将自己这十年来的学术知识,倾囊灌输进陆天臧的脑中。原子、分子、质子、中微子、电子……毫无保留。
心法第七重“通神”虽然可以使得施受双方在短时间内进行知识传输与共享,但是却要耗费施术者极大的心力,仅仅凭借着一杯补品来提神的苏昶,此时又逐渐感到体力不支起来。
“嗯,这些应该就够了。”在强撑着精神完成了最后一部分有关强子对撞实验的知识的传输后,苏昶将自己扔在地上,气喘如牛。这一夜,他彻夜未眠。一小时的打斗,加上七重心法的极大消耗,就算是血涂枫,也无法不足苏昶耗费的巨大的体力与精力。
他需要休息。
然而阳光却不合时宜地透进屋里,懒洋洋地,似是睡了一夜的太阳神在故意嘲弄眼前这眼布血丝的渺小人类。
天亮了。
盯着阳光,苏昶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抬起手——
六点半。还有一小时出发。
靠。
对着太阳吐了吐舌头,苏昶无奈地从地上爬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了备用的风衣。看来休息的事情,只能留在船上了。转过身看看瘫软在床上的陆天臧。年轻人还沉沉地睡着,面色一片惨白。看来或许是自己下手失了分寸。想到这里,苏昶叹了口气,上前伸出两根手指,猛地一掐年轻人的人中。
“醒醒吧,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