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诺亚号 驾驶舱)
死死抓住驾驶台前的座位,大副正在见证一幅矛盾的景象。
“船长——左舷舷窗破碎,请求使用抽水机——”二副声嘶力竭的叫喊夹杂着海水的轰鸣,从对讲机中传来。然而此时此刻,船长却没有精力去理睬二副的告急,一个人在操作台前手忙脚乱地摆弄着各式各样的按钮,五十五岁的船长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水手集体逃离岗位,此时,一个人包揽全部驾驶任务的他,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没头没脑。与其说是他在驾驶着桑吉诺亚号,倒不如说是桑吉诺亚号在驾驭着他。
然而相比之下,驾驶舱中的另外一人,却恰恰相反。仿佛舱外的巨怪,与前后左右摇摆的舰船,不过是眼前一场表演上的演员与道具一般,靠在门边的年轻人脸上浮现出的,不是迷惑,更不是恐慌,反而是一种观看到了前所未有精彩表演时,特有的欣喜。
他甚至能看到年轻人嘴角带着的一丝微弱的上翘。
“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外面猛然传来的巨大力量让船向右一歪后,微笑的年轻人,桑吉诺亚号的所有者——佐佐木胜七郎下达指令的语气,却仍是轻描淡写。平淡得,就像家人间的日常寒暄。“还有,老家伙,好好掌舵。别东张西望的。”收敛起笑意,他呵斥起正拼尽全力驾驶的船长来。
“咚——”话音未落,船长被倒着抛向佐佐木胜七郎,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被拍在年轻人身边的舱壁上。倾斜来得突如其来,船长的身躯并没有马上从墙上坠下,然而从脑后汩汩流出的血河,却已经宣告死亡降临的噩耗。
“真是个笨蛋。”擦了擦飞溅到脸上的血珠,佐佐木胜七郎不禁没有表现出对死者的丝毫同情,反而怒骂起来。“你——去驾驶——”没有丝毫迟疑,他的目光转回到大副身上。
“是、是——”大副应和着,却发现手指僵硬着不肯放松分毫。身体抗拒着精神,将双手化作铁一般的锁链,将他锁在了房间中这为数不多的安全地带。
“怎么?要我说第二遍?”见大副没有行动,佐佐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步伐,踏在已经倾斜了三十度的地面上,径直走了过来“听见没有,我让你去驾驶。”他将大副的双手猛地一拉。
手指发出几声脆响,剧痛让大副从座椅上解脱出来,却也几乎让他昏倒过去。“怎、怎么驾驶——”脑中一片空白,一向能说会道的大副,此时口吃得像是先天的结巴。
“……难道佐佐木船行的人都是一群饭桶么?!”这一次,年轻人终于发火了。“好好看着我怎么开的,因为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佐佐木家的驾船法。”脱下外衣,用衣袖将大副拦腰捆在座椅上,佐佐木胜七郎独自一人走到驾驶台前。
就在这时,连接着船舱与驾驶舱的门被猛地推开。
“艾玛·辛西娅的学生,什么事情。”似是脑后长了眼睛,佐佐木头也不回,便认出了靠在门上喘粗气的沃森。
“老师有办法让我们摆脱现在的困境,但是需要借用主电力系统。”虽然气喘吁吁,但是沃森的语气却斩钉截铁。
“会有什么结果?”佐佐木胜七郎不慌不忙地将船扳回原位,眼前错综复杂的驾驶台,在他眼里仿佛是一件儿童玩具。
“电力系统就此失灵。”
“你们有多少把握?”
“十成,只要有足够的电力。”
“好,回去告诉你的老师,从现在起,她可以随意使用电力系统。让她去找二副,二副会派人带她去电机间。”
大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是不是疯了?!没有了电力,就算我们能从这里离开,也没有办法摆脱暴风雨——”爆发式地发问,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若咆哮。
“桑吉诺亚号有备用电力。”佐佐木胜七郎摆了摆手,示意沃森不用在意,尽快离开。“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最起码知道这一点。”
“我当然知道有备用电力!但是就算有备用电力,也不足以让我们返回出发地,到时候如果这场暴风雨越演越烈,那么我们一样——”
“愚蠢的对话到此为止。要么发挥你的作用,要么闭嘴。”佐佐木胜七郎面露凶光地瞪了大副一眼“疯狂也好,找死也罢,我借出电力系统的原因你大可妄加推断。但是现在,让我安心指挥。”
转过头,佐佐木胜七郎看向窗外巨怪那巨大的身躯。微笑再度攀上他的嘴角,愉悦的表情仿佛在说:
好戏,就要开场了。
(甲板)
“当你的护甲成为障碍,撕碎它。当你的武器成为障碍,放弃它;当你的肢体成为障碍,截断它;当你的伴侣成为障碍,杀死他。”
自从从教堂地下室走出来的那一刻,在家族最后的时光里,老师的教训苏昶一向左耳进,右耳出。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其中那令人胆寒的深意。
笨重的触手就软绵绵地停在身前,苏昶的刀丝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不知何时,六根细丝缠成一团乱麻,将被蚕丝制成的手套保护着的右手死死裹住。他用力一拉,想要重新恢复杀月的运转,却发现手上的细丝正在缓慢地收紧,再收紧。
一瞬间,他想到了南美丛林中曾经见到过的巨大森蚺。
“该死——”在南美不快的回忆让苏畅一瞬间像是触电一般毛发倒竖。怒骂一声,他不得不竭尽全力从中抽出手。右手从中抽出的一瞬间,蚕丝手套被切成一堆碎屑。世界上最坚韧的护手如豆腐渣一般脆弱,七零八落地平摊在甲板上,被血玷污的惨状,像是一团被撕碎的抹布。
杀月失控,不是好兆头。
几分钟前,鱼叉与杀月的两面夹击本已确定了战局的胜利,然而就在马上就可以彻底终结已经穷途末路的巨怪时,老水手却被不知从何处伸出的触手卷到了半空中,又重重地摔在了甲板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
也正是同一时刻,杀月七根刀丝中的六根被另一根触手卷到了半空之中。苏昶猛地一用力,却惊诧无比地发现触手像是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原本削铁如泥的刀丝,竟然对其无可奈何。
新的巨怪粉墨登场,送走了苏昶的队友,撕碎了苏昶的武器。局势霎时从一比二变成二比一,就算是世界上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将陷入无比困窘的境地。
“啪——”雪上加霜,船顶的探照灯忽然破碎,世界一片漆黑。
几乎相隔不到半秒,雨水在背后被击碎,两只触手同时向苏昶袭来,像是魔鬼那喷薄着烈焰的双叉戟。
听到呼啸而来的敌袭,苏昶做出一个危险的决定。
深吸一口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猛地一跃,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横过身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脚下传来的巨大冲力将他像炮弹一样弹出,径直将苏昶送向后甲板。
计谋的第一步得逞。苏昶在半空中转向船顶,将手中的最后一根丝线对着船顶猛然一甩。杀月划着一道优雅的弧线,在一道电光之中飞向黑暗之中,像是一道从地面射出的闪电,急速而又果断。
电光熄灭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刺啦——”左手的手套被撕成两段,苏昶的肩膀、手肘与手腕亦同时发出三声清响。剧痛潮水般传来,不断地告诉他,自己的计划有多么糟糕。
然而苏昶却几乎笑出声来。第二步完成,耳边的风声变得低沉,他成功地完成了减速。苏昶知道这样的行动无异于饮鸩止渴,然而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暂时从战场脱离。仅仅以一根丝线的代价,损失一件已经无法使用的累赘的代价,便成功地摆脱了被打入海中的命运,这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无论如何,一个人成不了事,先想办法找到队友。
到这时为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被苏昶彻彻底底地抛到脑后,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瘫倒在后甲板上的老水手身上,飞跃在半空中,他甚至能从风的脉搏里分辨出老水手微弱的鼻息。
虽然如此,但这也就意味着,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翩然落地的一瞬,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酥麻随之涌来,然后是酥软,然后是冰冷和僵硬。
双膝被着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一阵痉挛,苏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带着无比的惊愕,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别过已经半边麻木的头看向自己的身后。然后像是一只装满了土豆的布袋,一头栽倒在地。
白衣的少女信步走来,无言地颔首,对着他微微一笑。被雨水打湿的白色连衣裙,像是无边暗夜中的一轮明月。
视野模糊,苏昶依稀看到少女手中的太刀上,被稀释了的血水滴滴答答地留下,不知是在倒计时苏昶很可能残余不多的生命,还是准备前去摧毁前方拦路的凶灵。他希望是后者。但是少女却向他走来,脸上的笑容被血光浸透,却仍是如雪一般的洁白。洁白得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几乎完美无瑕,但却冷若寒霜。
又来了。
无奈地闭上眼,苏昶心中却是长出一口气。原来不过一场梦境,来吧,斩首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预料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划过喉咙。取而代之的,是凹凸有致的柔软曲线。
好暖。
少女似是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但是苏昶却没有听到。感叹一声后,他便在这令人惬意的温暖之中,沉沉地睡去了。
(视角转换)
叹了口气,穿着风衣的女人弯下腰,抱起已经被雨水打得浑身冰冷的苏昶。落在一边的泰瑟枪被雨水沾湿,短路的枪管上时不时便爆出一串蓝黄相间的电弧。
她承认,用这种蹩脚的手段来阻止苏昶实在是不太光彩,但是在看到苏昶刚刚从前甲板飞向后甲板的全过程后,她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相信,苏昶已经深陷在癫狂的战斗状态中。
她知道,想让陷入那种状态的苏昶停止进一步疯狂的举动,或许也只有用这种方法。
一手抱着苏昶,女人对着另一边的年轻人做了个手势。年轻人想都没想,背起同样已经晕倒在地的老水手,轻而易举便躲过横空划过的触手,狂奔着跑进船舱。
这样就可以了。抬起头看向半空中那四双水车大小的巨眼,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苏昶。女人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正从心底某个最隐蔽的角落,奔腾而出。分别以后,几年来,她一直压抑着这种情绪,压抑得仿佛它已经不复存在。有一段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对苏昶的感情,已经被自己彻底抛在脑后。
但是她错了。现在这一刻,便是最好的证明。
船又猛烈摇晃了一下,将女人的思绪从情感的波动中拖回现实。该来的总会来,只是不是现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容分心。船的周围仍然盘踞着两只巨怪,暴风骤雨更是让事态雪上加霜。地狱伸出二十只手,试图将船拖入毁灭的深渊。如今,只有她才能够阻止这毁灭降临。
但是眼下,她至少要稍稍发泄一下。
于是女人附在苏昶耳边。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苏。”艾玛•辛西娅的声音安宁而柔和。
“交给我吧。”二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艾玛身边,已经解决了船体漏水的问题的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冷汗与雨水的混杂污渍,身子前探,双手微微伸出“时间紧迫,清艾玛小姐尽快。”二副的声音沉着冷静,但是艾玛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中隐约浮现的焦躁不安,正如他眼底的微光一样,游移不定。
“是艾玛女士。”艾玛淡淡一笑,将苏昶交给二副。
在二副想要再次说些什么之前,她已经穿过了甲板的半程,冲向了二层甲板,直奔桑吉诺亚号的最高点而去。
在那里,修罗地狱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