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桑吉诺亚号 下层船舱)
接下来的几分钟,恍若几个世纪的时间凝固在一瞬,冻结了舷窗外翻滚的怒涛,冻结了天际奔腾的铅云,冻结了甲板上横行的触手,也冻结了甲板下所有昏迷的、半昏迷的抑或仍然清醒,胆战心惊的船员。
所有人的喘息、脉搏、心跳,都在这一瞬间之中,停滞下来。
沉默,持久的沉默。沉默的尽头有一名女子,片刻之前,那女子许下救世主一般的诺言后,飞奔而去。而如今她即将归来,或者带来救赎的希望,或者唱响毁灭的挽歌。
她来了。
“咚——”艾玛•辛西娅一头撞进屋里,已经被雨水和海水浸透的风衣滴滴答答地躺着水,将鲜红的地毯浸泡得更加浓艳。鲜血自额头上一道月牙形的伤口汩汩流下。被染成殷红色的半边脸上,五官和血痂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由想起印度教中那些涂着脸谱的神明。
“成了?”见艾玛已经返回,二副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一般,慌忙站起身来,浸透惊恐的眼睛瞪得像是两只铃铛。
“呼……已经安放完毕。现在,麻烦你通知驾驶舱里的人回撤到此,立刻。”将风衣扔到一边,又拧了拧头发,艾玛拿下眼镜用力擦拭起来“让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没有力气的在前面领路,有力气的帮忙搬运伤员,记住,只有这里是安全的,而我们最多只有半分钟的时间,错过了,也就没救了。”
“所有人都已经在这里。”佐佐木胜七郎在艾玛的话音结束前信步走进船舱。十余人随之鱼贯而入,每人身上都背着两名伤员。仿佛他们早已预料到艾玛的指令。
“舞台属于您,随时可以开始。不过在这之前,先把血止住。”佐佐木递过一张手帕。
“谢谢。”艾玛这才注意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请把刚刚我交给你的开关拿过来。”一手扶着额头止血,她转向二副,面色凝重。
“这个……”二副拿着手中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开关,忽然变得犹豫起来“既然刚刚您说可以通过制造闪电来进行攻击,那如何保证闪电不会顺着导线传到这里?”
夺下开关并启动仪器的同时,艾玛说了三个字。
震耳欲聋的雷暴掩盖了她的声音。
直到半小时后,二副走进那已经烧焦了的储物舱时,才真正理解艾玛口中三个字的含义。
“继电器。”她轻描淡写。
(深海 逝者之怒)
直到生命走到尽头,两只巨怪也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一瞬间便让它们从里到外,烧得一干二净。眼球爆裂,体液蒸发,它们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眼飞扑而来的白紫色烈焰,就已经与生者的世界说了永别。
(愤怒。)
千万年来,从未有任何生灵胆敢挑战它们在这片海域的权威,从来没有。甚至没有任何生灵敢于靠近他们可能出没的地段。虎鲸?大白鲨?这些在它们眼里不过是橡皮小黄鸭罢了,渺小而又脆弱,不堪一击。巨型乌贼?如果它们知道船上那些灰尘如此辨认它们的话,恐怕会发出一阵不屑的咆哮吧。
(耻辱。)
然而如今它们却被灰尘打败了。耻辱,羞辱,奇耻大辱。万年前这些来自大陆的浮尘曾经让它们屈辱地匍匐在他们脚下,那一次的怨怼,已经永远地烙印在它们这一种族的记忆中。然而还未待刻痕消逝,这些浮尘却胆敢再一次践踏它们世代生活的净土。它们带着满腔的愤懑冲上海面,企图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然而却正如万年之前,它们再一次被蝼蚁击得粉骨碎身,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憎恨。
剩下的,只有憎恨。该死的不是它们,是那些飞尘。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飞尘去死死死死死死死。
如同病毒一般从里向外,从上到下,痛苦、憎恶与仇恨编织成的藤蔓爬遍濒死的巨怪全身。它们要复仇,哪怕是粉身碎骨,它们也要让这些飞尘与它陪葬。
于是在死亡降临之前,巨怪吐出了一长串燃烧着闪电的气泡,向着海底它们世代供奉的神明,发出了最后的哭诉与悲鸣。轰鸣声自它们被烧焦的发声脏器四处传开,渐行渐远,低沉地,哽咽地,悠扬地飘向深渊尽头。
在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冥之中,跨越了时空的复仇烈焰正在一团暗红色里,熊熊燃烧。
(次日清晨 桑吉诺亚号 甲板)
骤雨初歇,尘埃落定。
乌云仍然聚集在桑吉诺亚号头顶无尽的天穹上,干瘪的云团却像是被榨干了的海绵,再也挤不出一滴雨水。夜风平平,无星无月,平静得让人抓狂的海面上,除了船上备用探照灯的磷火外,没有一丝光线的痕迹,仿佛这里,这片海域,这艘已经失去了除了船员外的一切的科考船,已经不再属于动荡不安的世界。
它们被遗弃了,自找的。
须臾之前,艾玛匆忙架构的特斯拉线圈瞬间产生了数百万伏的高压,霎时便将包裹着船身的巨怪烧了个精光。然而这却耗尽了船上全部的供电能源,罗盘失灵,仪表焚毁,就连联络用的雷达阵列也低落地耷拉着头,一言不发地低头沉思。若不是金属外壳的轮船为下层客舱提供了极强的电磁隔离,或许桑吉诺亚号便将成为“百慕大级大洋永生幽灵舰队”的新战舰了。
但是假设终归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他们幸存下来。
“你,接替大副;二副又你来干;其他人的职位不变,但是鉴于人手紧缺,因此工作量加倍,工资乘三。”佐佐木胜七郎站在前甲板的最前端,重新给船上幸存的数十名船员分配任务,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比呼吸还要轻巧。
“如此镇定……”趴在栏杆边远眺夜景的陆天臧,听着佐佐木胜七郎比潭水还要沉静的语气,回头瞟了一眼,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起来。“这个人什么来路……”转回头来,他飞起一脚,踢开身边一块巨怪碎屑。渣滓画了一个抛物线,坠入黑暗之中。
凝视着肉屑飞去的方向,陆天臧怀疑那黑暗里是否仍然有其他的危险。黑暗绝不是安全的,从来不是。如果像刚刚一样的危险再度袭来,究竟船上的人还有多少生存的可能?陆天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斜着眼睛瞄着佐佐木,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眼前这名年轻的指挥者上。
“他洗心理辅刀师,以及座佐木篡行的被来老半。”苏昶不知何时出现在陆天臧身边,声音低沉地嘟囔起来。由于电击的缘故,他的发音古怪无比。
“他,是,心理,辅导,师。佐佐木,船行,的,未来,老,板。”见陆天臧盯着自己哭笑不得,苏昶又生硬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
“佐佐木?”见苏昶面色阴沉,陆天臧这才收敛住自己的情绪。
“没、没错。佐佐木家族,仅仅,几个月便让自己的船行从,布里,斯班的,无,名小卒,成为,澳洲第一船行的家族。这,艘,船,就是,佐佐木家,的。而且,他们整个家族,都擅长心理学,驾船和人员,管,管理。”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酒,苏昶终于说话利落了些。
“他,不正常。”陆天臧别过脸“我盯着他。”凝视着苏昶,他斩钉截铁道。
“老师的指令?”
“不。”陆天臧的眼中闪烁着黑色的光芒。“个人行动。”
“那就交给我来做。”苏昶放低了音调“这个人不是你能,能对付得了的人。”见舌头又开始打结,他又吞下半杯龙舌兰酒。
“我可以。”陆天臧这回转过身,正面向苏昶。
“不,你不行。”正面直视陆天臧,苏昶亦斩钉截铁。
然后是一分钟的沉默对峙。苏昶盯着陆天臧的眼,想从其中读出年轻人的畏惧和幼稚;陆天臧盯着苏昶的眼,执拗地寻找着对方心里的破绽。二人都像在这场心理战中,彻彻底底地压垮对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失败了。
“……听你的。”陆天臧率先打破沉默,收起目光,后退一步。“但是我来辅助。”在苏昶发话之前,他又补上一句“他,你一个人,也不行。”
“好。晚上碰头。”苏昶转身离开,走起路来的模样仍然像是喝了一夜烈酒的流浪汉,踉踉跄跄。“对了,艾玛呢?她在哪?”他又停下脚步。
“在睡觉。”陆天臧尾随上来。他没有说昏迷,虽然比起睡觉,这个词更加恰当。几乎就在危机解除的同一时间,艾玛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若不是她的学生和自己护送,她现在应该还在最深处的船舱里面四仰八叉地躺着。“不便打扰。倒是你,没事?”见苏昶这幅模样,陆天臧不知为何感到无比愉快。那是一种带着嘲讽的愉快,见到敌人失魂落魄的快感。
“没系……或许我也应该再去休息一阵。回见。”身子晃了晃,苏昶似乎也感到自己仍然没有恢复。
“回见,祝烽燧连年,五谷颓败。”
一瞬间,苏昶像是一尊雕像一样定在了原地。“……祝飞星落血,众叛亲离。回见。”再一次迈开脚步,他的语气冰冷而僵硬,正如离去的步伐。
侧甲板上只剩下陆天臧一个人。他歪头打量着苏昶离去的背影。刚刚的两句问候不过是家族里最平常不过的问候。用反语来劝勉双方,这种传统,在苏家内部已经传承了数个世纪,在家族成员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诙谐一点的说法——条件反射。
然而苏昶的反应,却比电击还要激烈:肩膀僵硬得像是两块铁板。双拳紧握,直至指尖刺破掌心。陆天臧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血珠从手掌边沿滴滴答答掉落在空中留下的轨迹。如果他正对苏昶,他相信自己还能看到一对散发着戾气的面孔,面上的双眼一定也是漆黑一片,漆黑得令人生畏,令人反胃。
憎恶的黑色。
苏昶不会是外人,外人不会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憎恶。但他却也不是仇人,毕竟 这么多年他只是漂流在外,仅此而已。
那么——
陆天臧敢打赌,过去在家族里,苏昶——前任行者统领继承人的身边,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想到这里,陆天臧冷笑一声。抵达与返航均是遥遥无期,任务因此被无限期搁置。而应该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无聊时光,他已经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