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末,大火向西流。干爽的凉风掠过芦苇荡,一排排芦苇沙沙作响,顶着白雪般芦花放肆地摇荡着。它们遮挡了人们的身形,农人们穿行其中,像一团团黑色的影子。披着麻衣的妇女弓着腰,一只手紧紧拽住芦苇根部,一只手拿着镰刀,熟练地向根部挥去。大家齐心协力,很快便清出一块空地。柔跟在母亲身后,她趁着母亲割芦苇的功夫,悄悄走到一旁,从怀里捧出一把红色丝线,兴致勃勃地打起络子来。这些丝线色泽鲜亮,是她染出来的宝贝。豳地的百姓大多懂得染丝,无论优劣,最后都会献给贵人。可他们的丝线或黑或黄,总不如柔姑娘染出来的好看。柔心想,自己的丝线这么好,兴许会送给王畿的公子们做衣裳。
母亲朝她喊了几声,柔连忙藏起络子,帮着母亲将割下来的芦苇分拣成堆,再用绳子捆好。母亲扛起两捆芦苇,牵起柔的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四野青黄,蟋蟀藏在田野中,啾啾地鸣叫不停。快要入秋了,柔心中忽地伤悲起来。等到明年六月,她就要出嫁了。她本不想离家的,可这里是豳公的封地,农家的姑娘再不甘心,也只能任贵人们欺负,父亲害怕女儿受伤害,便早早给她许了人家。
到了家,柔与母亲将芦苇劈成细篾,一条一条摊开,等到月末,她们可以用这些篾条编织席子。今年大旱,田里的收成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生存,如何能凑齐每年必须缴纳给贵人们的贡品?金乌西沉时,黑肩回来了。他背着半筐辛苦一天得来的卷耳,轻一脚重一脚地踏进家门,对上两双同样疲倦的眼睛,他黑红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怎么了?”柔的母亲担忧地询问着自己的丈夫,黑肩晃晃脑袋,告诉她,住在王畿的贵人们要来出游了,他们要看到农田丰收的景象。
柔的祖父黑耳拄着拐杖进屋,将冒着热气的煮葵与煮豆盛上桌,一家人安静地坐在桌前,谁也没有动。几天后,官府下令,要求农人们入深山,跋涉远地,寻找水源来浇灌荒野。
二
庶人的日子是硬生生熬过去的,他们白日里跟着田官去乱石岗运水,傍晚回到田间劳作,断葫,采荼,伐薪编席。黑肩喘着粗气,费力地挥动着斧头。他突然想起官府的命令,心里一慌,连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树林里的动静。蟋蟀隐在树丛里,一阵阵地低吟着,还好,蟋蟀在野,尚未入深秋。
官府要求壮丁们在外劳作,柔与母亲便在家里赶制献给贵人的衣物,农人们早已来不及给自己做冬衣。母亲神色悲凄,灰色的脸上挂满泪痕。好心的乡邻刚刚来家里报信,给母女两人带来了黑耳的死讯。老人家腿脚慢,田官便安排他在车后扶着水缸。山路曲折,水缸从车上滚落,黑耳被车上的水缸砸倒在地,再没爬起来。
家中少了一份劳力,黑肩身上的担子便愈发沉重起来。他常常将蟋蟀的声音视作救命稻草,这些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地,他已能在自家的门前听到隐约的叫声。又一日深夜,黑脸躺在床上,忽地想起白日还未听到蟋蟀鸣叫,他慌忙翻身下床,还未点灯,床下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不愿相信,掌着灯探进床下细看,两只蟋蟀耷着触角,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吟。黑肩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失声痛哭,来不及了!窗外西风渐起,凌冽的风将屋中人和蟋蟀的声音一并卷起,吹向西边的王城,又被高高的城墙挡了回去。
深秋十月,天清气朗。官吏们将崭新的草帽草鞋发放给农人,令全乡父老到田间收割稻谷。临近晌午,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田官立刻转过身,向众人挥手。乡民们扔掉锄头,顺从地匍匐在地。有人风度翩翩,腰佩金玉,感叹乡民生活顺遂,盛赞田园闲居之乐。有人奴颜卑膝,感激王恩浩荡,乡间路不拾遗。百姓们则默默匍匐在地,等待贵人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柔悄悄抬起头,四周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贵人和田官的身影。她拽了拽黑肩的袖子,拉拉母亲的手,他们仍是一动不动。柔站起来,好奇地望着大家。她的视线忽地被一块闪着柔光的玉佩吸引,她悄悄绕过跪在地上的百姓,端详片刻,捡起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三
冬日寒风凌冽。黑肩裹着破旧的衣服,从官府走出来。一月前,女儿捡到了贵人落下的物件,一家人思来想去,决定将玉佩交给官府,由大人们上交给贵人。可大人们不相信。黑肩叹了口气,他们不相信平民会拿着贵人的物件,今天是他第三次来官府,前两次带着那枚玉佩,连官吏的面也没见到,没等他拿出玉佩,当值的衙役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赶了出去。今天,他将玉佩交给妻子保存,独自前来碰碰运气。刀割般的大风刮在脸上,黑肩缩了缩脖子。他的草鞋踏在土地上,好像踏上了冰面,黑肩缩了缩脚。
快要到家的时候,黑肩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今年闹灾荒,邻乡出了盗贼,附近一带常常遭受抢劫。黑肩一把推开门,果然,屋内狼藉一片,女儿和妻子跪在掀倒的箱子前抱头痛哭,那箱子里放着过几日就要献给官府的衣食,这是他们这个家唯一贵重的东西。黑肩愣怔片刻,拔腿便向官府的方向跑。他要报官!
官衙的朱红大门敞开着,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官服,穿得齐整,边剔牙边向远处眺望。宽阔的大道上出现一团黑影,官吏又惊又喜,向黑肩热情地挥着手。
官大人亲自将不明情况的黑肩迎到客房。
“我家被抢了,我......”大人悠悠摆手,止住黑肩的话,“先不忙,你啊,是不是捡到一块玉佩?”
黑肩连连点头,“大人,我家......”
“那枚玉佩是王畿里的公子的,你快快拿来,我去交差。”
望着对方喜悦的眼睛,黑肩深吸一口气,“大人,我家......”
官吏生气了,“你要先回我的话,懂不懂规矩?”
黑肩老泪纵横,几乎要倒在地上,“玉佩被抢走了,大人,我家被抢了,大人啊!”
官大人听罢,两眼一瞪,两脚一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四
初冬,官府命令乡民们放下手中的麻,拿起弓箭围捕猎物,猎人们聚在一起,小猪归自己,大猪献给王公。同时,官府派出大量官兵清剿盗贼,力度之大,令人唏嘘。一月间乡里盗贼近乎绝迹,百姓丢失的财物也尽数追回。不明真相的乡民们纷纷赞颂大人们清廉有为。
官衙里的官大人近来过得极为舒坦,他从盗贼手里追回了玉佩,前几日便派遣侍从送到了王畿,他掐算着日子,按照马力,今日侍从便该回来了。他将丢失的玉佩送还,贵人们必定开怀,贵人一开怀,兴许会让他离开这个穷地方。
黑肩一家正围着炉子烤火。那日他将玉佩被盗的消息告知了官吏,几天后便找到了盗贼。官大人高兴,免了他今年的上贡,又随手赐给他几匹麻布,些许粮食。黑肩得了好处,暂时没了生计上的烦恼,便开始同妻子商量女儿的婚事。
春日,农人们开始修锄犁,黑肩和妻子开始下地耕种,柔姑娘常常将饭带到田间,她的饭菜又香又足,父母吃饱后,仍可供其他忙碌的乡人充饥。今年的春雨倒是来得早,庄稼生发,林间草木回黄转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转眼便到了周历六月,不知疲倦的知了声声地鸣叫着,孩子们蹲在草丛里捉蚂蚱,那蚂蚱弹着腿,发出咯咯的鸣声。山林里生着野果,姑娘们从此地经过,采食着又酸又甜的野葡萄。
黑肩与妻子在六月下旬送别了女儿,柔的夫家住在邻乡,虽是穷人,却舍得花钱,对方花了多年积蓄,雇了一辆车,将柔姑娘接了去。柔将自己心爱的红络子塞在娘的手心,忍着悲伤随车离开了。
深夜,黑肩睡得香甜,柔的母亲却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她闭着眼想象着女儿的模样,这个时候,柔该是到了夫家了。她正出神,屋外传来春酒坛子摔碎的声音,她慌忙起身,官兵们点着火把,将他们的茅屋团团围住,黑肩从梦里醒来,还未弄清情况,便同妻子一起被官兵绑走。他被官兵推着走了几步,听得有人喊他,惶惶然抬头,那先前春风得意的官大人穿着一身囚服,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木枷,正绝望地望着他。黑肩茫然地被人推上囚车,随着一众官兵西行而去。四周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有人说,那块玉佩的主人于三日前叛乱,豳公明察秋毫,不会牵连百姓,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协同贼子叛乱的庶民。混乱中,一条明亮的红络子落在地上,被一个又一个仓促的脚步踩入泥土里。
七月,大火向西流。柔提着深竹筐,沿着小道采摘葫芦,她被一阵清丽的鸟鸣声吸引,循着声音望去,那树枝上停着一只昂首鸣唱的红尾伯劳,它时不时转过头,用尖利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柔看着鸟儿明亮的羽毛,忽地想起了母亲。柔赶忙往回走,她要赶快为母亲织一件衣裳,在入秋前托人送回家。
2024.3.9改编自《诗经·豳风·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