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时分,一个头戴雷锋帽,穿着褪色军大衣的年轻人走在寂静的育才胡同里,被雪覆盖的小道上印满了他的脚印。每当走到路的尽头,他便歪着头望望天空,黢黑的脸庞扯出疑惑的神情,片刻后,他转回身,高耸着肩膀,像只公鸡一样,谨慎地从大衣里探出一只脚。当脚跟终于落在了未踩过的新雪上后,年轻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已经在这条胡同里走了数十次,来而复返,如同被困在了这里。
一只小猫悄悄跟在年轻人身后,稀疏的毛发凌乱地奓着,脊背上皮肤溃烂,隐约可见白骨。
土路上的雪被踩完了,他便扶着墙去踩住户们门前的雪。突然,身旁的铁门被打开,略有刺鼻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年轻人猛地一抖,惊恐地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人。面前的人约莫有四五十岁,身上的衣服一层套一层,最外面绷着一身灰白校服,只属于学生的校服遮不住她的手腕和脚踝,她便将剪好的袜筒套在腕间保暖。年轻人有些疑惑,她比母亲年轻得多,却顶着一头白发。
“快回去吧,陈大夫探亲去了,下午才回来。”春梅关好了门,朝胡同口走去。年轻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飞快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雪地上的杰作。他看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到远去的行人早已去而复返。
咔哒,铁门又开了。他立刻将头缩进衣领里,春梅塞给他一个红色塑料袋,他打开红塑料袋,是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年轻人将包子揣在怀里,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灰蓝的天空。
春梅离开育才胡同,沿着向下的坡路向镇中心走去。越往下走,视线越开阔。这里是乌兰花镇,地势由东南向西北递减,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塞外边镇。它与一种高蓝近乌、花纹精美的绿松石同名,不同于前者的深邃神秘,此处的“乌兰花”是蒙古语,意为火红的山丘,名字热切而直白。严冬时候,厚重的红山丘被白雪覆盖,只有劈里啪啦的鞭炮、家家户户的红灯笼与大红春联记得它原来的样貌,尽责地为它守住难得的温暖。
天色将明,她经过一座大桥。桥上少有行人,两旁倒出现了不少忙碌的人,几家卖主共用同一辆货车,他们将成筐的蔬菜从车上搬下来,放在平铺于地面的麻袋上,卖主们摆好了商品,取来小马扎,点上一支烟,静静等待着朝阳升起。零星的火光在晨雾里闪烁着,同对面点着红灯笼的炒货铺遥遥呼应。乌兰花镇刚刚进入腊月,小镇人更喜欢在除夕前几天装扮自己的屋子,林旺炒货铺年年都提早换新,为每个过路人接风洗尘。
嘈杂的人声渐渐清晰,春梅来到十字路口,西面转角高高挂着一块黄色招牌——西土产。这个转角处有着乌兰花最大的劳务市场,每天清晨都有雇主来这里招工。抽毛管,挖土豆,割葵花,做装卸工......抢活的人干得都是体力活,工钱一日一结,大多数人的工资在六十上下浮动。
由于雇主的需求量远远低于劳工数,日结工们只能早起抢活。人们挤在一起,把街角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可供人休息的台阶都坐满了人,附近街道的路肩是最受日结工人欢迎的,他们坐在上面,既能在上工前多休息一会儿,也能第一时间抢到生意。混乱的人群里停着几辆流动小推车,车主们往往在天明前赶过来,为日结工们提供早点。摊上的早点以便宜面食为主,来来去去,无外乎沙葱包子,烤冷面,咸焙子这几种,太贵的东西工人不会买。
工人们大多灰头土脸,眼睛浑得像一滩泥。沾满油灰的劳保服,泛黄的中学校服随处可见,有人背着尿素袋改装的包站在人群里,有的人带着孩子打零工,母亲把孩子放进缀着布绳的棉被里,用绳子将孩子与自己绑在一起。背上的孩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他们不时抬头望望天色,不知何时,天空褪去了深蓝,渐渐变成了轻烟一般飘渺的淡紫色。工人们头顶的天线上蹲着一排又一排麻雀,它们沉默着,像一团团天明后就要消散的黑影。
坐在马路路肩上的人看到了春梅,站起来朝她呼喊,春梅与他打过招呼,估摸着时间尚早,就转身去了东边。工友挠挠头,忍不住向前跟了几步,察觉旁边人想坐他的位置,又慌忙溜了回去。
当地人习惯称南边与东边的高地为梁,东梁名气极大,素来以鲜嫩爽口的羊杂碎闻名,附近的外乡人常常驱车百公里,只为吃上一口正宗的东梁羊杂。这里的杂碎馆一家挨着一家,飘着红油的杂碎配上一个白皮焙子,是当地人心目中最好的早点。董二杂碎馆前挤满了人与车,老板娘挥动着毛巾,板着脸,扯着尖细的嗓子数落别人。
春梅跟着人流走进小店,店里早已没有空位。她担心地望了望墙上的钟表,在一旁等待。老板娘边用毛巾抽打身上的面粉边进门,她一把拉过角落里的春梅,笑着问春梅:“婶婶,最近身体怎么样,给外孙女买杂碎来了?”随即开始和春梅寒暄。
寒暄完,老板娘掀开后厨帘子,将用红色塑料袋打包好的餐食递给春梅,冲出去继续指挥交通。
七点钟,淡紫色的天空慢慢化为灰色。春梅灰白的身形也开始模糊起来。一只黑漆漆的游鸦冲入麻雀群,团团黑影瞬间分崩离析,向四方飘散。打头阵的是一辆冒着黑烟的三轮车,一闯入人群里,瞬间被工人们包围,接着是几辆面包车和大巴。春梅找到了工作,跟着雇主上了车。这些雇主往往会给工人免费提供一顿午饭,清晨将他们接走,晚上平安地送回这里。
卖早点的小贩弯下腰,把钱叠放在一起,用沾着唾沫的大拇指拨动钞票,他将钱数了三遍,终于放心地收入腰包,推着车子回家了。
太阳升起来了,耀眼的金色渐渐把铅灰覆盖。涌动的麻雀群重新拢成一团,它们栖息在天线上,应和着不远处的鸣笛声。
热闹了两个小时的十字街头好像卷起了一阵风,暴风把人抛向远方,一些人站得太久,脚下生了根,被留在了原地。他们眼巴巴地望了会儿空旷的街道,只好拔掉草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辆掉漆的白皮卡穿过街道,停在西土产门口,车主看了看时间,朝外望了望,又朝南边疾驰而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
白色皮卡车载着高出车斗、覆盖着苫布的货物,一路上穿街过巷,走走停停,每到一户人家,车上的东西便少一些。快到晌午时,车子停到一户砌着长长台阶的砖瓦房前。
这家人刚上齐饭菜,便听得屋外有敲门声。小孙子耳朵尖,告诉了身旁的爷爷。老人披起棉袄,拿过小孙子递给他的拐杖就要走。老太太拉开窗子探看来人,门前有两个人,穿着毛领大衣的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女人提着礼盒,小姑娘抱着一幅财神画像。
老太太压低声音,“疯婆娘又来了,不能开门!”老头子耳背得很,见老伴着急,以为来了重要客人,扔下拐杖,扶着墙就要去院外开门。见丈夫还要走,老太太一把拉过老头,把他摁到窗前。
门外的万秀英见没人开门,抬手拍了拍圆圆的后背,圆圆直勾勾地盯着朱红大门,大门上挂有两个铜门环,正交替晃荡着。在小姑娘看来,对面正站着一只巨兽,它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吞掉她。巨兽的铜铃目长在嘴巴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万秀英又拍了拍她,小姑娘终于抛开不着边际的幻想,她憋红了脸,望了望母亲坚决的脸,大声喊道:“爷爷奶奶,我来给你们送财神了。”
“大过年的带着闺女来讹诈,真不害臊......”这些天,万秀英带着圆圆四处奔波,向熟人讹诈比市场价高了两倍不止的年货。老太太嘴里骂得更凶了,她松开老头子,把餐桌上的菜放入橱柜,一把扯过小孙子嘴里的鸡腿,穿上外套,骂骂咧咧地与丈夫一起去门外迎接疯婆娘。
哗啦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万秀英眯起眼睛,把嘴角咧到耳垂:“李叔,婶子,我带着圆圆给你们送财神来了。”李老头笑得慈祥,一边招呼她们回家,一边暗地里攮着妻子。老太太一抿嘴,把见不得人的脏话咽回去,干巴巴地说:“大冷天的,你平时忙,来一趟也不容易,赶紧回来吧,别把孩子给冻坏了。”
万秀英带着孩子进了屋,“不忙不忙,我这儿存了点年货,都是便宜的好东西,叔叔婶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前几天又下了雪,我直接给你们送过来,省得您二老出去。”
没等二老应答,圆圆细小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她将怀里的财神画交给李老头,“一送财神爷,财运绵延。”老头乐呵呵地接过来。
孩子转身,从母亲手里拿过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老太太,“二送红头雁,鸿运当头。”老太太对着万秀英扯扯嘴角,她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脸上忐忑的神情,收下了礼盒。
万秀英将春联递给圆圆,圆圆捧着春联,“三......”老太太不耐烦了,接过春联,把装着红头雁的礼盒递给万秀英,“对联和画婶婶收了,这些天上飞的东西我们家吃不惯,拿回去吧。”
“别啊”,万秀英将礼盒一扔,扔到了坐在土炕上玩玩具的小孙子面前,打碎了孩子的积木,“你们不想吃,孩子想吃啊,拿回去让孩子尝个鲜。”
老太太压着怒气,给对方倒上茶水,他们将话题转到孩子身上,老两口夸赞圆圆乖巧,万秀英嗑着桌上的瓜子,“这孩子根本不用监督,成天在家里学习,我说带她出去玩,她都不想出去。”老头连连点头,感慨自己的孙子调皮得很,能在家呆着已经很不错了。
圆圆低下头,肩背越绷越紧。
万秀英歪歪嘴,吹掉了黏在嘴边的瓜子壳,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往下一瞥,拖着尖利的哭腔道:“婶子,你是不知道啊,我以前过得有多苦!”
老太太无奈地望了望挂钟。万秀英的故事千篇一律,她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与前夫的恩怨。她讲话的时候乜斜着眼,好像在怒视着记忆里的丈夫。老太太盯着她破损的耳垂发呆。万秀英的一双耳垂都有些残缺,像是被人拽着耳环,硬生生被撕裂了一般。
“我心疼他家贫,好心不办宴席,他倒好,和老太婆撺掇在一起,逢人就炫耀自己白得了一个媳妇。”
万秀英身后的柜台上摆着一张照片,老太太看看万秀英,又悄悄看看照片里的女儿菊英。菊英秀英,抛却年龄和神态的差距,两个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记得万秀英年轻的模样,这个姑娘也爱美,以前总喜欢戴一些奇奇怪怪的耳饰。于是又想起菊英,一年没见女儿了,当娘的有些想念她。
老太太站起来,给万秀英添上新茶,后者一把端起茶杯,将滚烫的水倒入喉咙,老太太看得心惊,万秀英的嗓音仿佛突然从高空滚落到了崎岖的石子路,被磨砺得粗糙起来,但她仍是说着话,没有片刻停顿。
“非典来了,我带着孩子去娘家避祸,他非要出去拉货,赚那不要命的钱,我怕他得了病传染给孩子,不愿开门,他倒好,拿起榔头就砸门窗!”
透过玻璃窗,圆圆看着悬在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锥,它们像一排排在下坠时倏地凝固的水滴,阳光悄悄躲进冰锥里,藏身之处流转出奇异的光彩。炉子上放着一壶烧滚的水,壶盖被蒸汽顶起来,发出“呜呜”的响声,圆圆的思绪被拉扯回来,她突然想起自己从外祖父那里听来的故事,姥爷说,每个烧水壶里都住着一个盘膝打坐的白胡子老道,圆圆猜测,一定是炉火太旺,老道忍受不住,才会呜呜地叫唤起来。她又去看火炉旁的地板,天气晴朗时,明媚的阳光打在地板上,若旁边恰好有一个热腾腾的炉子,地板就会化为幕布,将微弱的热气映在上面。圆圆看着“幕布”上一缕缕蒸腾的热气,母亲尖利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思绪也越飘越远。
她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圆圆抬头,不料正对上母亲愤怒的脸。她又走神了,圆圆懊恼地想。她的面前摆着一碗香气浓郁的回勺面,碗里的面倒是不多,只有一半。老头出去抽烟,老太太背着身子给自己盛面,旁边的孩子正专注于做一只饕餮,一言不发地将头埋入饭碗。万秀英瞪了圆圆一眼,悄悄把自己的碗换给了女儿。
吃完面,万秀英说:“李叔还没买烟花吧,我这儿有,您要什么样的,从我这儿拿就好。”
老有根老头做不了主意,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冲万秀英点点头。
李老头拿了一盒冲天炮,一盒小礼花,另外给孙子买了两盒摔炮。
万秀英从车斗上将烟花取下来,帮老人搬回院子,“财神画就送您了,这红头雁是我从朋友那买的,不太便宜,您多少给我一些,让我回个本。”
“烟花今年涨了价,我夹在中间也为难,您给......”
老太太从铁盒里拿出一叠面值在一元到五十元之间的旧钱,仔细地数着,数了两遍,她估摸着不够,转身进里屋拿钱。万秀英喊住老太太,“烟花送您了。”她仿佛也在说服自己,停了停,又说:“真送,不要钱。”
结算好价钱,李有根老头拿出一把水果糖,塞在圆圆衣兜中。万秀英带着圆圆离开,她们接连转了几户人家,黄昏时,万秀英望着空荡荡的车斗,心情大好,她揉揉女儿的头,说:“走,咱们去接姥姥。”
三轮车带着突突的响声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离去。春梅在富康路下了车。乌兰花镇不比南方,这里向来没有繁华的夜市。街上人影稀疏,只有街角有处冒着热气的小摊,摊主探出半边身子,冲她打招呼,春梅应了一声,拖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这条路的两侧多是店铺,中间却有一处略高的土坡,土坡上保留着一座老旧的土房子。灰头土脸的“钉子户”立在这里,将齐整的街景拦腰斩断。春梅停下脚步,朝上望了望。平日里,包着黑蓝色头巾的彝族女人总坐在那里,她弓着背,像只鸟儿一样平静地俯视着路上的各色行人。对于小镇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六十多岁的彝族老人和她的土房子一样,都是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哑巴姑娘。她不会说话,人也有些恍惚。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这个姑娘嫁了个脑子有问题的外乡人,平时婆婆看着她,总不让她出门,她能做的就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日复一日地望着单调的街景。几年后,丈夫和婆婆都死了,没了束缚的姑娘变得开朗起来,虽口不能言,却从邻居那里学得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平时写写画画,不耽误日常交流。后来,寡居多年的她在中年时生下了个儿子,此后精神便越发不正常了。儿子也越长越呆傻,除去拿药买菜,她再不同人交往,只日日坐在门前,等着孩子回家。春梅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母亲曾和她提到过这个彝族老人。母亲说,她是被人从山区拐来的,家里没钱,自己出来找工作,结果被人哄骗着上了车,一路稀里糊涂地拐到了北方,辗转流离,又被人贩子卖给了傻子当媳妇。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老人和她的老房子就会齐齐消失。春梅望望坡上那间土房子,灯熄着,门前无人。
一辆蓝色出租车驶过,冲她响了响喇叭,乌兰花镇没有火车站,人们出行的主力是公交与出租车,公交车定价一元,站牌形同虚设,小镇的人往往站在路边,像拦出租车一样拦截公交,司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交通方式,即走即停。出租车更是从不计价,只要不出镇,到哪里都是五块钱。春梅把手伸进兜里,打消了念头。
她又经过了点着红灯笼的林旺炒货铺,小店敞着门,门前停着一辆二手面包车。五个年轻人搬着箱子进进出出,林旺站在柜台前,一边帮衬他们提拿货物,一边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按动计算器。这些年轻人来自西北边境的查干哈达,都是以养牧为生的牧人。年关将近,他们被家中的长辈推出来采购年货。牧场资源匮乏,大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是成箱成箱地采买货物。
“达勒,结账了!”
名叫达勒的年轻人正在角落挑水果,听见林旺喊他,慌忙应了一声,他犹豫再三,咬咬牙,放下先前挑好的葡萄,抱走了一整筐沙糖橘。同伴们看着他大笑,达勒也附和着笑了笑,默默地结了账。
趁着同伴们装车的功夫,达勒溜进了对面的书店。书店不大,中间放着一条长桌,上面堆积着一摞摞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桌子两侧是高高的书架,最上层放着全新塑封的文学名著,中下层摆满了中小学教辅,偶尔插着几本孩子才会买的漫画。
达勒从衣兜里翻出手机,对照邻居的短信,顺着书架一排排看过去。角落里坐着一个中年人,那人有些肥胖,后脑勺到脖颈之间长着一个硕大的瘤子。中年人的脚下堆着几本练习册,他将一本册子摊在膝头,拿着写满了字的本子仔细比对。达勒犹豫几秒,向那人展示了短信。
赵靖清正忙着挑题,听见有人问他,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他抄着一口浓重的太原话,激动地说,“小后生[后生:对年轻男性的口头称呼]买甚[甚:什么]呀,我给你看看哇。”
这里的方言与太原相通,达勒明白他的意思,将手机递给对方,赵靖清只扫了一眼,便立刻从地上那堆书里抽出一本递给达勒,他想了想,又将手里的册子塞在对方手里。
赵靖清满意地看着达勒手里的册子,“你想要的那本是学校老师指定的吧”,达勒点点头,邻居托他给家里正在上小学的孩子买书,听说是学校指定要家长们来这家书店买。
赵靖清颇为自得,“教材不好,娃娃用着也柯凉[柯凉:方言,表示使用工具时用起来比较困难],我给你的这本书比那些惹哄[惹哄:方言,哄骗别人]人的废纸好得多,不如买它。”
达勒拨通了邻居的电话,粗犷的歌声从话筒传出来,在书店上空环绕一圈,又以他听不懂的英文结束。赵靖清仍然滔滔不绝地夸着他推荐的册子。达勒识字少,看不出两本册子有什么差别。他想了想,向对方询问两本册子的价钱。
赵靖清一推店门,扯着嗓子冲对面喊:“老王,来收钱!”
对面是一家回族人开的清真面馆,戴着号帽的老王端着碗匆匆跑过来,乐呵呵地收了钱,又端着碗匆匆跑回去。赵靖清递给达勒一个透明袋子,转身回到角落,继续研究着书上的题目。达勒走出书店,同伴们已经上了车。发动机嗡嗡地响着,只有驾驶位空着。
车子向查干哈达驶去。大家买了一扎大窑嘉宾,边饮边七嘴八舌地谈天。有人谈起牧场琐事,抱怨邻居常常在半夜将羊群赶到他家的草场,又在天明前偷偷赶回去。听者感到不忿,纷纷给朋友出主意,有人可怜那邻居草场贫瘠,也有人建议对方半夜蹲守,悄悄卖掉邻居的牲口。达勒听得认真,正犹犹豫豫想要开口,大家却已转了话题。
一路上,连中学都没上过的青年们大谈特谈。他们从牧点聊到全国,从国内聊到国外,又从国外聊回当地的灵异鬼怪。深夜是重卡司机最主要的行驶时间,一辆辆打着远光的货车从他们旁边擦过,达勒紧握着方向盘,烦躁地切换远近光灯来提醒对向来车。每过一辆车,他的二手面包车都要向左侧倾斜一点。渐渐地,车内人的说话声开始飘远,前方刺眼的灯光也越来越模糊,达勒忍不住闭了闭眼,海日罕坐在副驾驶上,见状,一把打开音响,将音量放到最大,达勒瞬间清醒过来,停下车出去吹风,后排休息的人顶替他坐到驾驶位。车灯打在指路牌上,达勒望了一眼,惊起一身冷汗。
这里是红格尔苏木[苏木:内蒙古自治区的乡级行政区名],两月前刚发生了场交通事故。一辆重卡货车途径这里,同行的伙伴嚷着要出去放风,司机便将车靠在路上,谁知迎面遇上另一辆载煤重卡,同伴没事,司机却连着货车一起被撞到了路肩下面。
几个青年也注意到了,有人朝着下面望了望,那辆被撞翻的车已经被人挪走了。边境地界荒凉,这段路没有监控,路面更是被货车的巨轮碾得破碎不堪。面包车重新发动,这次速度慢了下来。
当第一辆空着货架的货车穿过小镇寂静的街道时,春梅已经回到了育才胡同,胡同口第一家是李大夫的诊所。里面正点着灯,春梅推门走进去。
诊所空间逼仄,一面是柜台,一面摆放着床,病床上躺着一个孩童,他的母亲陪在旁边。高高的输液架上挂着一瓶黄色清开灵,孩子闭着眼睛,嚷着手背疼,母亲找来装满热水的饮料瓶,将输液管贴在上面。李大夫正坐在柜台前配药,对面坐着一个戴着雷锋帽的年轻人,他眼角有层白膜,正费力地眨着眼睛。年轻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解开军大衣,露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和卡片,那卡片上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宏宏,富康路三十号。宏宏从卡片内侧拿出一张揉皱的白纸,递给李大夫。
一盒替米沙坦片,两瓶速效救心丸。
陈大夫从柜台下取出药,在账本上登记好价格,又向前翻了几页——宏宏家里特殊,买药向来是赊账的,平日都是他的母亲亲自来拿药,等月末发放了宏宏的残疾补助金再来还钱。
陈大夫合上账本,咽下了卡在喉咙里的话。宏宏把药盒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上面的连环画排在一起,像一盒洒落在地的火柴棍,它们歪歪扭扭,组成了另一幅更大的、他完全看不懂的图案。宏宏有模有样地看了片刻,将药放入清晨时春梅给他的红塑料袋里,他又去研究地板上的线缝,研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踏出一只脚——宏宏为自己设定了一条规则,只要不踩到线条,母亲就一定会康复。这个天生智力残缺的年轻人一如清晨,像只病怏怏的公鸡一样缓慢而谨慎地离开了药店。
陈大夫拿出去疼片,扯过一张白纸,叠成三角,将药倒进去递给春梅。春梅低声嗫嚅了几句,最后说:“还是记账吧。”
她走出药店,拐过弯,又来到西土产劳务市场,清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瞬间变得萧条,成了鬼故事里最易闹鬼的地方。万秀英轻轻按了按喇叭,车灯被打在路上。春梅坐上女儿的皮卡车,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春梅将热好的杂碎端给圆圆,自己从柜门拿了枚冷馒头,就着余下的汤吃起来。万秀英把新买的日历挂在墙上,想了想,又摘下粘钩,比着女儿的身量往下贴了一些。明年——二零一零年,牛年,人常言龙腾虎跃,兴许是个好年份。
“今晚还要开窗吗?”万秀英担忧地对母亲说,“爸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一个月过去了,万祥金既没带回来消息,也没给母女俩寄钱回来。
一提到丈夫,春梅便迅速转了话题,“你送我去医院,开了窗户就回来吧,今晚妈陪床。”
万秀英点头,又叮嘱母亲:“如果陈三柱管你要车钥匙,千万不能给他。”
别人也要养家糊口,春梅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一时间,空荡的屋子里只有咀嚼饭菜和吞咽的声音。圆圆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家里面比外面还要冷清。她想到刚刚的十字路口,繁杂的思绪便化成轻烟,再次飘出窗外。有东西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小腿,圆圆低头一看,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的脚下蜷缩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它被小姑娘的尖叫声吓到,四爪扣地,整个身子僵成一根木棍。万秀英来了兴致,伸手把猫抱到椅子上,小猫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猫儿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很安全,缓缓舒展了皮毛。万秀英手痒,忍不住在它背上撸了一把。可怜的小东西冷不丁地遭受到二次惊吓,瞬间紧紧贴在椅面上,背部平整得像是压了一座山。
圆圆蹲在它的前面,向母亲询问能不能将猫留下来。
“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功夫养猫。”万秀英打开门,“扔出去吧。”
圆圆不舍地看着小猫,突然,她烂漫的想象力发挥了作用,圆圆摆出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凑在春梅耳畔,和姥姥说了几句悄悄话。听了孩童荒诞的话,春梅倒没有嘲笑孩子的天真烂漫,她嘴唇嗫嚅几下,回头望了望里屋供奉的菩萨神像,同意了外孙女的请求。
万秀英见母亲的脸上红润了一些,一改之前坚定的态度,“猫鬼着呢,从来不进穷人门,那就留下来,当个招财物也好。”
吃过饭,春梅从橱柜中拿出两个新鲜的贡果,用棉布擦干净,放在了陶瓷塑身的菩萨面前。她虔诚地拜了三拜,收拾东西去了医院。
和许多偏远地区一样,乌兰花医院的卫生环境还算不错,可惜这里设备匮乏,人才稀缺。普通的病还算可治,但凡遇上疑难杂症,要么患者自己去大城市治疗,要么拖着病体等待,等镇医院请来外地的专家为他们会诊。
医院的台阶下有处算命摊子,摊主集配钥匙、卖针线、刷鞋以及替人算命于一身,长期霸占着这块风水宝地。他披着棉被蹲在地上,像只守在动物旁边,等着它断气的秃鹫。一般来说,天气越冷,他的生意越好。摊主一动不动地望着医院的大门,时间还早,他还要再等上一等。春梅远远地看见这人,犹豫再三,悄悄绕过他进了住院部。
夜晚的住院部空得吓人,万秀英已经来过了,交了住院费,又给弟弟万常青打理好了身体。春梅推开儿子的病房门,呆坐在窗户旁。她尽量不去看他,不敢让自己的视线打搅到病床上那个已经躺了两个月,仍没睁开过眼的年轻人身上。两个月前,万常青在送货途中出了事故,一家人把儿子送到大城市治疗了一月有余,用光了积蓄,只好转回县镇,不抱希望地维持着。大家害怕儿子从此变成植物人,用尽了所有办法,东拼西凑地赚钱。春梅轻轻推开窗户。她想起医院门前的摊子,算命的告诉她,就算天冷,每天凌晨也一定要打开窗户,让常青的魂儿飘回来。她知道自己只是图个心理安慰,万一......春梅又想到今晚圆圆的话,圆圆说,猫儿悄悄告诉她,舅舅就要醒过来了。春梅把肩膀靠在窗户上,遮住闯进来的冷风。她都明白......但......万一呢。
万一呢......春梅疲倦地闭上眼睛。朦胧间,月亮越升越高,一只携着皎白流光的蝴蝶飞过落满雪的窗棂,它轻巧地穿过一片片斑驳的黑暗,扑闪着翅膀,悬停在万常青的头顶,片刻后,蝶翅燃烧起来,化成了金灿灿的火焰。
三
当翅膀上沾着露水的蝴蝶被晨光染上金色,翩然落在孩童的肩头时,夏天来了。乌兰花的镇中心有处神舟广场,距离此地七十公里的四子王旗着陆场是国家神舟系列飞船的主着陆场,四子王旗又是小镇的辖旗[旗:内蒙古自治区的县级行政区名],因而,这处广场以“神舟”为名再正常不过。
清早的神舟广场被拥挤的推车和菜摊包围,菜摊又被熙攘的人群包围。早市的吆喝声将人们黏成一片,倘若还有空地,那必定在卖砖茶的那里。卖砖茶的摊主光着膀子抡起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和案板一般大的砖茶,粗硬的茶片飞溅起来,行人唯恐被这暗器伤到,纷纷加快脚步离开。
再往里面走,便是早上起来晨练的人。健步如飞的陈大夫在慢腾腾的人群中格外突出,他仰着头,步履向外,用宽阔的肩膀带动两臂快速摆动,走起路来像闽南地区游神时加了速的神偶,神气极了。穿过人群,广场中央摆着一圈儿童游乐车,中间是一个随机喷发的垂直喷泉,孩子们聚在一处,乐此不疲地玩着冒险游戏,趁着喷泉的水幕落下的空当,一次次冲向对面。圆圆站在喷泉旁,看看其他人,又看看正忙着打电话的母亲,屏住呼吸,跟着其他孩子一口气跑向对面。可惜运气不佳,小姑娘被淋了个正着。泉水清冽,冲淡了夏日的暑气,淋成了落汤鸡的孩子们彼此看看,笑得开怀。圆圆垂着头,用余光瞥了瞥母亲。万秀英放下了手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姑娘暗地里送了口气。
背着大包行李的李有根来到广场,万秀英先安排老头上车,随后抓着绳子,一鼓作气将沉重的行李甩在后排车座下,老人扭着身子朝后望,欲言又止。
李有根要去山西,小镇不通火车,正巧万秀英有空,便托她将自己送到一百公里外的呼市转车。圆圆记得这个爷爷,今年腊月,她和母亲走街串巷的售卖年货,也到过李爷爷家里,李爷爷很好,临走时还塞给她一把糖。
一路上,万秀英不停地和李有根闲聊,“......那时候我住在娘家,和他闹离婚,他跪着求我回家,我心一软,跟着他回去了,后来才知道是老婆娘和那没良心的奸计......”
“......他们家拿我当不要钱的劳工使唤,拿个烟灰缸能费多少力气......”
“......我和他打架,他一拳头捶在我肚子上,疼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唇干舌燥之际,万秀英忍不住观察两个听众的反应。
李有根磨搓着拐杖,一脸慈祥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万秀英咬牙,她居然忘了李叔有耳背的毛病。万秀英又去看女儿,靠在椅背上的圆圆戴着耳机,紧闭着眼。见女儿睡着,她只好闭上嘴,咽下翻涌上来的委屈与不甘。
半个小时后,车子穿过一片黑暗,驶出大青山隧道,圆圆醒了。
万秀英迫不及待地放大声音,“李叔来呼市干什么。”
李老头转过脸来,整张脸皱成一团,朝着她呵呵笑。
“到这儿住几天啊?”
李老头听不清,只好继续张开空洞的嘴,露出无牙的微笑。
“婶子没管你吗?”
“婶子”两个字格外有威力,猛地在李老头耳边炸开,他吓了一跳,直起腰杆,“她不知道我要走”,李有根努力扭转身子,腰椎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朝万秀英比划着手指,“我们家老姑娘在山西卖电脑,一年没见了,想她喽。”
“菊英怎么没回来看您?”
“她妈不愿意让娃娃回来”,提及家人,李老头的话匣子被打开,“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都是替人打工的活计,一千五的工资,交完房租也剩不下多少,再说了,回家的路费也不便宜。”一来一去,休息的时间都浪费在了赶路上,划不来的。
说着说着,李老头又想起万秀英家里的情况,便提议让女儿给万秀英介绍工作,“坐着工作总比四处受累好受些,你去了,两姐妹也有个搭照。”
万秀英苦笑着说:“菊英可不待见我。”菊英一岁多便被万祥金送给别人,哪里还愿意再看到他们这种卖姑娘的人家。
李老头连连摆手,“她是不待见你那个不着调的爸,你帮了菊英那么多,不管怎样,她认你这个姐姐。”
万秀英谢绝了李老头的好意——父亲万祥金不在家,常青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疗养,女儿更是离不开她,哪里还能想着出去赚钱呢。
到了车站,李有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万秀英,他将行李背在身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圆圆摘下耳机,冲李有根喊叫——李爷爷的布袋子湿了一大片,应该是有东西碎了。
这一次,耳背的老人没有听到。
送完了老人,母女俩便回了家。十二点钟,万秀英做好饭便出去了,她要给在医院的母亲和弟弟送饭,也要继续出去打工。
吃完饭,圆圆独自在家里玩乐。姥姥家不算大,南北两间红砖房,中间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用灰砖铺就的小庭院,院子正中央栽着一棵高大的沙果树,一树一树的嫩粉花苞从棕色的枝桠上挺出来,煞是好看。现下乌兰花刚入夏,沙果树上满是待放的花骨朵。树顶的花苞倒是早早绽开,乖巧地将花瓣褪成了白色,还犹抱琵琶般点缀着几分零星的红晕。再过几个月,等到果树上结满火红的沙果,姥爷就会搭上梯子,仔仔细细地将它们摘下来,用软布将泥土擦拭干净,分给同住在育才胡同的邻居们,邻居们也纷纷报之以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大家住在一起,相处得和谐又有趣。
九岁的圆圆拿着塑料袋,蹬着凳子去够树上的花苞,她要把取来的花瓣捣碎,研磨出鲜艳的花汁,学着电视机里的“娘娘们”染指甲。安静而孤单的童年生活里,这些年年一见的朋友们斑斓了她的夏天。忽然,她发现离自己最近的花上停留着一只蜜蜂,圆圆起了坏心思,她将塑料袋吹得鼓胀,悄悄靠近它,猛然一扑,蜜蜂被塑料袋卷了进去。圆圆慢慢翻起袋子细看,出乎意料地,里面没有蜜蜂的身影,想必已经逃之夭夭。这么想着,小姑娘突然感觉指头有些肿胀,肿胀过后即是钻心地疼,仔细一看,她左手的食指已经红得发黑,比其他指头大了一圈不止。圆圆急得团团转,她跑回屋子看了看表,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受了伤,小姑娘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诊所处理创口,而是害怕,她害怕母亲提前回来责骂她。
院外有人敲门,圆圆哭得更凶了。平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出于安全考虑,她每天都会将门反锁。直到敲门人发出熟悉的声音,圆圆才抽搭着打开了院门。
院门一开,一个湿哒哒的软面团子立马扑进了春梅的姐姐——玉梅老人的怀里。老人家赶紧抱着孩子回屋处理伤口,用带着肥皂的冷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昏花的老眼配合颤抖的手,误扎了孩子好几次才挑出蜂刺。忙活了一下午,玉梅忙得满头大汗。在大老姨的安抚下,圆圆不哭了。她想起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贪玩冲入喷泉浑身淋了个遍,母亲都没责骂她。不由放心了些。傍晚时分,万秀英拖着疲惫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了。她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翻看了女儿受伤的手指头。玉梅迎上来,向外甥女告知自己的来意——她为秀英找到了一门好亲事。
玉梅将男方从头到脚狠夸一番,万秀英让女儿去南屋,自己则沉默地听她的大姨讲话——她劳累一天了,实在是懒得开口。
“其他都好,对方不要嫁妆,还给咱们彩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腿落了点小毛病。你嫁过去,以后有个依靠,也有钱给常青疗养身体。”
万秀英搓捻着耳垂,“我不嫁人。”
“听大姨的话,咱们家也不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家。你看,你都三十二岁了,又拖着个女孩子,过几年可就不值钱了。”
“我可不嫁残疾人。”万秀英冷笑。
“你自己都是二婚,配个残疾人,可以了,再说......”
万秀英眉毛一横,把玉梅赶了出去。玉梅一转头,迎面碰上了刚从医院回来的春梅,春梅把妹妹拉到一边,掏出几张红钞票,直往玉梅衣兜里塞。玉梅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连俩女推拒。两个老太太你来我往,推搡了好一会儿。等做足了面子后,玉梅缓和了表情,一步三叹地离开了育才胡同。
见春梅回来了,扒着门框偷听的圆圆走出来,乖巧地提过姥姥的背包,跟在大人身后进了屋。
晚饭时候,拖欠工钱的陈三柱又来了。他提着一袋水果登门,将刀子似的手伸进兜里,刮油水般,刮出几张零钱,递给春梅。请求她们将车钥匙还给自己。
万常青曾和陈三柱订立过合同,陈三柱出车,万常青出力,替陈三柱拉货。合同到期后,陈三柱却以自己现在结不起工钱为由,想让常青继续帮他赚钱。万常青天生心软,便继续帮他运货,结果后面出了车祸,万祥金一家便扣了陈三柱的车钥匙,逼迫他把剩余的工钱交出来。
不大的屋子里挤着四个人,万秀英反复搓捻着残损的耳垂,正微微出神。坐在桌子旁的圆圆握着手指,忍着钻心的疼,静静等待面前的水碗里的茶水变凉——夏天到了,她更喜欢喝冰冰凉凉的水。春梅则静静地听着陈三柱的辩解。陈三柱不敢落座,他低着头,反反复复地说着已经说过三次的话,他央求他们将车钥匙给他,好赚钱来还清拖欠万常青的工资。
时间一点点走过,春梅叹了口气,拿过圆圆那碗好不容易放凉的水,倒掉半碗水,添上了滚烫的热水——小孩子喝不得凉水,容易坏肚子。随后,她从里屋取来钥匙,交给了陈三柱。
陈三柱欣喜若狂,承诺下次来一定把剩余的工资拿来为常青治病。他连鞠了几个躬,余光撇见正要发作的万秀英,便逃似地离开了。
走了一个人,屋子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万秀英再也忍不住了,她先将怨气撒给母亲,“不该给他钥匙的,你信不信,今天放了他,明天就找不到人了!”
又讥讽女儿,“你怎么这么笨,那么大个马蜂都不知道躲。”她看着春梅,嚷叫道:“今年腊月,我带着她去李有根家吃饭,这丫头只顾着发呆,连李家那小崽子偷换了她的碗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饭碗都守不住,以后长大了得叫人欺负死。”
春梅把圆圆搂到怀里,只是说:“你大姨今天给你介绍了人家,觉得怎么样?”
万秀英气急,将筷子一扔,走了。
四
“常青喔,收收脚,小心绊脚。”
扫把扫过来,轮椅上的万常青颤颤巍巍地抬起左脚。
“常青哦,收收腿,往后退一退。”
簸箕迎过来,万常青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转动轮椅向后撤。几个动作下来,他直冒冷汗。
见弟弟运动的幅度比前段时间大了些,万秀英满意地笑了。她收起扫把与簸箕,端上一屉热腾腾的羊肉烧麦。圆圆溜过来溜过去,一边为其他人分发碗筷,一边寻找着招财的身影。春梅则不慌不忙地净了手,点燃三柱贡香,站在陶瓷塑身的菩萨面前,虔诚地拜了三拜,随后穿过里屋,和众人一起吃早饭。
招财迈着轻巧的步伐,安静地跟在春梅身后,圆圆见了,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它就是去年领回家的小橘猫。猫儿运气好得很,为了留住小猫,圆圆编造了几句谎话来哄骗迷信的姥姥,正巧,谎话应了验,当天晚上舅舅就醒了过来。因为常青身上发生的奇迹而留下来的小猫从此过上了日日饱餐,衣食无忧的生活。反倒是春梅终日疑神疑鬼,她一直记得儿子醒过来的那天晚上,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金色蝴蝶从打开的窗户上飞了进来,悄悄落在了儿子的头顶。现在想来,模模糊糊,已然分不清是亲眼所见,还是自己梦到的场景。万秀英倒看得开,常常安慰母亲,不管是日有所思,还是确有其事,已经统统不重要了。
小镇的日子平平淡淡,人们被岁月推着,一点点向前走,一转眼,乌兰花便入了深秋。吃过早饭,一家人开始等待正在远方赶路的万祥金。圆圆在里屋里写自己的作业,没写几个字就要抬头望望院子,看看外面有没有出现姥爷的身影。在小姑娘的眼里,姥爷比所有人都要有趣,他不常在家,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给圆圆带些稀奇玩意,有海螺拼成的小绵羊,一层套着一层的俄罗斯套娃,还有戒指模样的表。姥爷也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故事,哪里的雪山高耸入云,哪里的溶洞怪石嶙峋,哪里的萨满沟通天地,神力无边......天南海北,神灵鬼怪,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母亲总说父亲在吹牛,可圆圆见过姥爷年轻时候的纪念照片,小姑娘坚定地相信,姥爷真的去过很多地方。不论如何,胡言乱语的外祖父到底在孩童的心底播下了一颗待放的种子,总有一天,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时候长大的孩子自然会亲身去验证故事的真假。现下姥爷不在家,那些奇异的故事在圆圆心头反复,激发了她无穷的想象力和倾诉欲,强势的母亲向来不屑于倾听她的瞎话,于是乎,圆圆便将万祥金的故事夸大,统统将给了姥姥听。姥姥是个合格的听众,可惜也只是听众,圆圆还注意到,每次她和姥姥吹万祥金的牛,姥姥都心不在焉的,脸色不太好看。
等了又等,万祥金还没回来。下午,万秀英出去工作,圆圆不肯做作业,又等不到姥爷回家,便选择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为了凑齐给弟弟做康复时的贷款,万秀英卖掉了自己的车,转而开着矿用自卸车,替拌合站装卸沙土。工地上尘土四扬,闹腾的机械声盖过了人声,西北角有处长条型彩钢房,是劳工们暂时休息的地方。里面光线昏暗,过道狭窄,两侧是劳工们的铺位,拌合站里工作的大多是男人,汗臭味夹杂着不文明的调笑声,充斥在圆圆耳旁,小姑娘想回家,又害怕母亲责骂,十分钟后,轮到母亲上工,圆圆赶紧跟在母亲身后,溜出了彩钢房。
万秀英将圆圆抱上高高的自卸车,圆圆立即戴上姥爷给自己买的耳机,躲在后车洞听音乐。任万秀英如何吆喝咒骂,都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她将音量放到最大,堪堪盖住外界的噪音,自卸车忽停忽走,圆圆有些晕车,时不时掀起一只眼,悄悄观察万秀英的反应。突然,平稳前进的车头缓缓升高,到达一定高度后慢慢向前倾倒。圆圆被惯性牵着,向前一扑,冷不丁被母亲抓住,拽到了前面。万秀英哈哈大笑,停下车,将女儿放到驾驶位,把她的双手摆在方向盘上,抱着女儿一起开车。车子重新发动,视线开阔起来,圆圆顿时感到好多了。等到把这一趟的沙土运完,万秀英便将圆圆提前送回了家。
日暮时分,院子外的铁门响了两声。圆圆睁开迷蒙的睡眼,望向窗外。姥姥推着轮椅上的舅舅回来了,他们走到院子中间,回头,看着门廊,像在等待什么人。圆圆瞬间明白过来,趿拉起鞋子,一溜烟跑出了正房。长长的门廊将外界照进来的微光阻隔在外,门外站着一个有些佝偻的黑影,他的手搭在门环上,用力一收,铁门缓缓关闭,切断了最后一线光。刚刚才跑出来的圆圆只看见了外祖父黑色的轮廓,她想追上去,却被姥姥拉着带回了屋。
屋里黑黢黢的,没有人说话。自从生病后就变得呆呆傻傻的舅舅一言不发,姥姥枯坐在土炕边,似乎也忘记了开灯。圆圆感觉憋闷,忍不住拉动灯线。刺眼的灯光没有打搅到另外两个人,反倒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在沉默的空间里左支右绌,尴尬得很。过了一会儿,圆圆又将灯关掉了。
滴答,滴答,高悬在墙上的钟表显得格外吵闹。十点钟,月亮升上来了,屋子里稍稍亮堂了些,圆圆抬头,还是看不清姥姥的脸。
平日里万秀英和女儿睡一间房,春梅要照顾残疾的儿子起夜,便和儿子同住一间房。十一点了,春梅沉默地从炕琴里搬出被褥,一条一条地铺开。土炕宽大,多一个孩子也不显得拥挤。等到大家都入睡了,圆圆还是睡不着。屋内很静,只有钟表声和取暖炉筒里碳块撞击筒壁的声音,圆圆躺在炕上,睁着眼睛,心里犯嘀咕——明明大家都入睡了,却听不见一丝呼吸声。她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泛着银光的铁炉筒。总觉得下一秒,长长的炉筒就要塌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十岁的圆圆紧绷着身子,屏住呼吸,预备在炉筒塌陷前将姥姥和舅舅叫醒。
突然,身旁的被子被轻轻掀开,春梅俯下身,为外孙女掖了掖被角,圆圆赶紧闭眼装睡。春梅起身,披着衣服坐在了门前,她拉开一线门缝,点上一只烟。火光微弱,明明灭灭,一缕缕轻烟顺着门缝溜出去,被屋外的大风吹散。圆圆扒着里屋的墙,悄悄看着姥姥。春梅突然回头,圆圆吓了一跳,她像鱼一样,飞快地滑回了被窝,一动也不敢动。慢慢的,困意袭来,圆圆便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依旧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姥爷外,圆圆的生活一切照常,大人们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年来,万祥金留在呼市,一边为儿子打官司,讨要赔偿,一边替人做工赚钱。万常青的官司拖了又拖,迟迟不结案,肇事的司机也有些门路,请来去年和万常青一起开车的巴图做了伪证,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万祥金风里来雨里去,到处寻找巴图。前些日子,万祥金终于在乌兰花——巴图的家里找到了他。当万祥金拽着巴图去法院翻供,终于打赢了官司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也垮了。
当这片红土地再次落满大雪时,圆圆终于见到了姥爷。寒冬腊月,大雪封门,飞扬的雪花聚在一起,打着旋子追着行人跑。林旺炒货铺照例点上红灯笼,敞着门,热气一股股地往外冒,采买干货的人们进进出出,边尝边买。裹着棉衣的林旺坐在马扎上,提起连接煤气罐的喷火枪,熟练地喷着羊头。旁边站着四五个牧民小伙,他们从麻袋里翻出羊皮,一张张摊在地面上,又取出一袋散落的羊蹄,放在林旺身边等他喷烤。内蒙中部的人们喜欢吃牛羊头蹄,大家先用喷火枪将表面的毛烧去,烧干净了就泡在水里,等到第二天,再拿刷子细细刷去上面覆盖的脏污,最后,将清理掉淋巴的头骨拆卸开来,放入锅里,佐以花椒干姜之类的调料烹煮,出锅后色香味俱全,也算一道难得的美食。
青年们揣着手,正愉快地闲聊着,林旺也时不时和他们搭话。这群来自牧场的年轻人年年都会过来照顾他的生意,对方买得多,林旺也肯便宜,一来二去,大家便熟络了。林旺看看他们,发现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达勒。他忍不住向年轻人们询问达勒的近况。
这话一出口,大家瞬间沉默下来,彼此看看,相互迟疑着,海日罕倒是不在乎:“那小子偷卖了别人家的羊,蹲号子去了。”他说得极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他是被吉日嘎拉怂恿的。”有人出口解释道。去年,吉日嘎拉的邻居常常在深夜将牛羊赶入他家的草场,偷吃本就不多的牧草,吉日嘎拉愤愤不平,便拉着达勒一起,偷偷卖掉了对方的牲口。邻居到处找不到羊群,急急忙忙报警,分了赃款的两个人便因此进了监狱。
海日罕冲同伴嬉皮笑脸,“你就说他偷没偷吧。”
其他年轻人默不作声,林旺见状,赶紧换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春梅提着塑料袋,迎着风雪走出来,围得严严实实的圆圆跟在后面,拽着姥姥的衣摆。姥姥的身子挡住了吹来的寒风,小姑娘一点也不冷。一路上,圆圆闭着眼,想象着自己现在走到了哪里,偶尔睁开眼睛,在发现周围的景物和自己的想象一致后,又高兴地闭上眼睛。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她们走进育才胡同,还没到家,圆圆便忍不住朝外看,只看一眼,便立刻高兴地大喊。姥爷回来了!她放开姥姥的衣摆,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万秀英和司机先下车,他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了一个瘦削的老人。赶来的圆圆呆站在原地——她只知道母亲去接姥爷,却不知道姥爷生病了。万秀英和司机一左一右,搀扶着瘫软成一摊泥的万祥金进屋。
等春梅回家,司机离开后,万秀英轻轻摘下万祥金的帽子。在圆圆的印象里,姥爷向来是健康的。现下,圆圆不敢靠他太近,只是悄悄打量着万祥金。万祥金原先浓密的头发掉光了,头皮上覆着一层白色软毛。他大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目光呆滞。万秀英轻轻褪下父亲身上的黑色棉袄,扶着他躺下,又为瘦成竹竿的父亲盖上被褥。
万祥金是在去年腊月查出肺癌的,那时候万常青刚出事,家里家外一团糟,他只能先顾好眼前的事情,像个没事人一样边打官司,边奔波着赚钱。后来儿子的事告一段落,自己又拖着病体,勉强做了两场化疗,用完了钱,只能回家了。一年来万秀英常常两头跑,又要照顾弟弟,又要抽空去照看父亲,春梅倒是一反常态,不肯把钱交给丈夫治疗,一通电话打到医院,语气温和平静,叮嘱丈夫回家等死。万祥金有七个兄弟姐妹,他有些不甘心,这些天来,常常支使着女儿去亲戚家借钱。可惜他的兄弟姐妹们一听亲人患了癌,觉得自己给的是只进不出的死钱,吓得连声推脱。万祥金年轻时四处游逛,结交了不少好友,他躺在炕上,一通又一通地给朋友们打电话,那些原先听说万常青出了车祸,打算来探望的人们一听万祥金家真有人要死了,纷纷退避三舍。
万秀英不想让父亲绝望,她想起还欠着钱的陈三柱,急着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可惜自从那天陈三柱千恩万谢地拿到钥匙,离开春梅家后,就卖掉了乌兰花的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万秀英恨得牙痒痒,和母亲吵了几次架,所幸家里还有些微薄的进项——万常青的残疾证办下来了,万秀英也申请到了扶贫的款项,再加上自己和春梅挣来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家里资金的周转。
转眼又到了六月。万常青已能离开轮椅,扶着墙壁自己走路,只是车祸损伤了他的神经系统,他的腿也打过钢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万祥金做完了第三场治疗,越发虚弱,整日躺在家里,掰着指头熬日子。圆圆平日在学校上学,一有空闲就黏在姥爷身边,院子里的沙果树又开满了花,浅碧淡粉,满树的生机勃勃。果树那沁人的芳香一路穿门过廊,传到了万祥金的房间。圆圆迫不及待地给老人看自己新得的花瓣,老人笑得苍白,向孩子保证:再过一段时间,他一定会挑个艳阳天,陪外孙女去摘树上甜甜的果子。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像是在安慰孩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圆圆也应和着姥爷。两个人一老一少,谁也不戳穿谁。
可惜老人没来得及看到秋天果树结果的景象。七月份,镇上传来了好消息——镇政府要重新规划南梁的基础建设,分批拆迁,为南梁的原住户们发放拆迁款。同时,政府还为人们安排了装修完备的廉租小区,以安置这些在梁上住了大半辈子的人。消息一公布,大家议论纷纷,有些人上了年纪,不愿意搬走,去住那种逼仄的楼房。有的人已离开多年,只盼着拆迁款打入自家的账户。不管怎样,对急需用钱的万祥金一家来说,这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为了早日拿到拆迁款,也为了让万祥金过得舒服一些,一家人积极响应号召,早在今年夏天就匆匆搬离了南梁。廉租小区建在神舟广场旁边,地带繁华,非常适合居住。过去的炉子变成了地暖,硬邦邦的土炕也变成了柔软的床,烧水买菜更是方便极了,万秀英很满意,住惯了砖瓦房的春梅倒是不太适应,整天和女儿嘀咕:回老房子住,回老房子住。
最近乌兰花的镇民们得了消息,镇领导关爱群众,要挨家挨户地探望身体残疾的住户。万秀英觉得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帮弟弟提一提残疾补助的额度。她兴致勃勃地出门买菜,被父亲拦了下来。万祥金的想法正好和女儿相反,他觉得没必要买东西,自己家表现得越穷越好,万祥金特意叮嘱儿子,到时候一定要装得瘸一点。争论来争论去,大家干脆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
第二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青年。他们提着两箱牛奶,一袋瓜果,态度很亲切。万常青拿着茶壶,磕磕绊绊地为对方倒茶,青年正拿本子在登记,随手端起水碗,只喝了一口,便皱着眉头放下碗。春梅和万秀英不在家,万祥金去了医院,青年们只能和万常青说话,万常青性格憨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停地劝人喝茶。自称小李的人连连推辞,万常青倒不认为是茶水的原因,只觉得小李太过客气。待茶放凉了,他又将对方的茶倒了,重新沏上新茶。他受过伤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茶水洒在桌子上,打湿了对方的文件。
两个青年坐了几分钟,便起身要走。临走前,他们询问万常青的恢复状况,万常青立刻放下拐杖,装作正常人的模样,他生怕别人误会自己,别扭地朝前走了几步,连连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
到了晚上,万祥金靠在床上,责骂儿子太老实,万常青一声不吭,低下头,默默听父亲的唠叨。万秀英破天荒地没有插嘴,她打开立柜,包装好的烟酒完完整整地放在里面。万常青没有装瘸,也没有像她交待的那样,把烟酒交给来探访的人。她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重病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九月份,小镇入了秋,阵阵金风摇晃着街道上的道旁树,摇碎了明黄色的树叶,它们平铺开来,与火红的泥土混在一起。南梁上种着果树的人家携着满筐的果,敲开邻居的门,同大家一起分享秋天的清爽。万秀英家的沙果树独自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欢天喜地地结出了满树红果。可惜万祥金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行走坐卧全靠亲人,当初和外孙女摘果子的约定已然成了妄想。于是,成熟的果子一颗颗掉下来,日复一日,全烂在了泥里。
万祥金躺在床上,忍着浑身的痒痛,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医院给的镇痛药已经不大管用了。只有梦,只有那些真实得令人心惊的梦境能让他短暂地逃离苦痛,偷偷喘上一口气。梦中流逝的岁月和现实截然相反,一闭上眼,万祥金就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中年的他败光了家业,不顾妻子的阻拦,将小女儿菊英送了人,整日与他吵架的妻子拿着菜刀,恶狠狠地冲他乱砍,万祥金一惊,吓得醒了过来。没了梦境的阻拦,密密麻麻的疼痛再一次爬进他的骨头,万祥金僵直身子忍着。
不多时,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次他梦见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二十多岁的他开了一间超市,生意越做越大,手里存了些闲钱,就抛下妻儿,跟着朋友四处游逛,将吃喝嫖赌抽沾了个遍。梦里的万祥金觉得自己像一条在大海里漂流的船,海水翻涌,他也随着浮浮沉沉。一会儿是他自己,一会儿又被巨浪抛向高空,变成了冷冰冰的旁观者。
镇痛药的药效过了,万祥金又一次疼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咂摸着梦里到过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把春梅喊过来,让老伴找找自己年轻时候拍的照片。
春梅正坐一旁,飞快挥舞着棒针,为圆圆织围巾,她头也不抬,平静地告诉丈夫,自己早就把照片烧干净了。
万祥金张了张嘴,来不及说话,他又睡着了。万祥金逆着时间的洪流,行走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里,梦里的他变得越来越年轻,脚步也越来越轻盈,渐渐的,四野暗下来,繁华的城市变成了荒野。万祥金来到一间土屋前,院子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一下一下地在搓衣板上揉搓衣服。一个男孩蹲在她身边,正在用五彩斑斓的糖纸折小船,万祥金推开栅栏,向前走去。一旁的男孩折好小船,站起身,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女人抬头,柔和地看着男孩。忽然,她眼睛一扫,迟疑着望向了万祥金所在的方向,男孩将纸船放进娘的手心,女人垂首片刻,又抬头张望起来,那目光虚虚浮浮,但确有一瞬间,结实地落在了万祥金身上。
万祥金的梦又结束了。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圆圆正趴在床上,焦急地看着自己,他轻轻拍拍外孙女的手,对她说:“酸奶面很好吃。”
圆圆疑惑,没理解姥爷的意思。
“酸奶面好吃。”万祥金脸上泛起红光,他催促圆圆,“你快去,让姥姥给你做一碗。”他刚刚梦见了早逝的娘,印象里,娘做的酸奶面最香。
圆圆把姥爷的话转述给春梅,春梅一口拒绝,反倒是万秀英不嫌麻烦,去附近的奶食店买来手工酸奶,亲手下厨,给父亲做了碗羊肉酸奶面。面条端上桌,久不进食的万祥金难得有精神,吃了整整一碗,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春梅不管丈夫,她照例点燃贡香,继续拜她的陶瓷菩萨去了。
趁着家人都在忙碌,万秀英把卧室门一关,贴着墙,紧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父亲患了癌,女儿年纪还小,她的弟弟又是个需要做康复治疗的残疾人,母亲......母亲也渐渐上了年纪,没人敢冒着风险,去雇佣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干重活。家里的重担压在万秀英一个人身上,她想张开嘴喘喘气,又怕哭声从嗓子里逃出来,被家人听到。万秀英小声地哭着,怨恨着,她怨恨自己无能,白白活了三十三年,原来自己到头来,连给父亲买盒好一点的镇痛药都买不起。
五
十月中旬,供热公司开始为乌兰花的镇民们供暖。万祥金好像已经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常常一觉睡到天明。有时候一觉醒来,老人神采奕奕,脸上亮堂堂的。万秀英照顾父亲起居,她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光秃秃的头上冒出了黑色发根,又短又硬,摸着还有些扎手。
今天,万祥金又做了一场梦。梦中的土屋一改先前的破落,院里张灯结彩,正门还贴了幅大大的“喜”字。屋前挤满了迎亲的人,万祥金混在闹腾的人群里,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起哄。穿着红棉袄的姑娘缓缓走出来,万祥金心里清楚,这是他那早逝的娘。宾客们欢呼着,游鱼一样从他的身体穿过,他忍不住跟上去。人群中央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年轻人挺直腰杆,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满眼激动地看着自己的新娘子。万祥金恍然,这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爹。突然,万祥金被人绊了一下,朝后仰倒,年轻的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老迈的儿子。匆忙间,年轻人扫了他一眼,朝他温和地笑笑。万祥金愣神,再一晃眼,他便再也看不到爹娘了。
万秀英此时不在家,她坐在餐馆里,大姨玉梅坐在她旁边,正在向张小女介绍自己。玉梅边说着话,边用余光打量着外甥女。她心里得意极了。去年她收了妹妹的钱,答应给万秀英说亲,千挑万挑,才为她挑着这么一个合适的人。万秀英拎不清自己的分量,一口回绝了她。今年妹妹一家的日子过得难了,没了出路的万秀英也转了念头,来玉梅家拜访了好几次,说要见一见自己的相亲对象。饭菜上齐了,玉梅停了口舌,全心全意扑在餐桌上,任另外两个人说话。
玉梅为万秀英介绍的人叫张宝,四十岁,是附近牧场的牧民。张小女是张宝的母亲,已过花甲,穿着一身花棉袄,狭窄的三角眼里放着精明的光。万秀英有些不满,自己要见的是张宝,明明来之前说好了,他母亲却一声不吭地来了。张小女身子向前靠,抓着万秀英的胳膊,一下一下地拍着,这老太太两只手腕上各戴着副金手镯,哐当哐当,两副手镯碰在一起,夹到了万秀英的手指,万秀英吃痛,忍不住抽离了胳膊。
没等万秀英开口,张小女眼皮一耷,重新抓住她的手,嘴里喋喋不休,开始替儿子诉苦。张小女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乱飞的吐沫星子溅到菜里,俨然一个升级版的万秀英。饶是再饥饿的人,见着眼前情形也没了食欲。旁边的玉梅吃了几口饭,犹豫几下,还是放下了反复拿起许多次的筷子。
在张小女的眼里,自己四十多岁的儿子还是个孩子。当年张宝刚成年,她自作主张,让儿子娶了个外乡人,谁知这人是个骗婚的人,团伙作案,早早就卷钱跑了。他儿子什么都不懂,被对方瞒得团团转。后来,张小女又为张宝找了一个和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女人婚后生了个孩子,便抛下父子俩走了。现在她又相中了万秀英。说着说着,张小女忍不住向前凑近,用一双老迈的三角眼瞅着对方,话题绕回万秀英身上,张小女摩梭着万秀英的手,告诉她,他们家不办宴席,但会给他们一份彩礼。万秀英点点头,有了这些钱,她能让父亲在最后关头少受些罪。
张小女满意了。哐当,两副镯子碰在一起,她让万秀英保养好自己的名声,不要出去抛头露面地卖货。哐当,万秀英忍不住挣脱开对方的手,缓慢地搓摩着残损的耳垂。哐当哐当,张小女说,她还知道万秀英有个女孩,孩子可以改个姓氏,一并带过来。
提到圆圆,万秀英清醒了些,她想起了很多事情。万秀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前夫和老婆娘吵架,不大的病房里烟雾缭绕,玻璃杯子碎了一地。那时候圆圆出生没多久,圆头圆脑,一张小被子就把怀里的小人儿裹得严严实实。万秀英抱着圆圆坐在床上,轻轻地哄着孩子。她不在乎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挑个艳阳天,抱她到外面去,吹吹风,见一见太阳。接着,万秀英又想起了春梅,节省了一辈子的母亲怕弄脏了衣服,总是穿着一身旧校服出去打零工。其实那身衣服是万秀英的中学校服,当年班里订做校服,母亲说她要长身体,订小了来年就穿不了了。为了节省后几年的开销,给女儿订了这身奇大无比的校服。可惜她不学好,初二就辍了学,跟着姑姑学起了裁缝。再后来,常青也没心思上学,闹着和姐姐一起休学,去拉大车。他们的父母生于斯长于斯,眼界狭窄,他们觉得小县城压力不大,让儿女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就足够了。谁知后来万常青出了事故,时代发展得奇快,没人光顾的裁缝铺也关了门。一儿一女,一样的没出息。
张小女还在说话,万秀英凝视着她苍老的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圆圆呢,她还是得好好照顾圆圆,以后长大了,可千万不能和她一样没出息。南梁的拆迁款还遥遥无期,万秀英想,她得为自己想办法了。
出乎意料地,两家谈崩了。遭到万秀英拒绝的张老太太甩脸子走了,万秀英也紧随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餐馆。玉梅尴尬得很,勉强留了一会儿,从店家那拿了两个餐盒,把那些没被张老太太口水攻击的饭菜装入盒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很快,万秀英联系了李有根,托他为自己找份工作。李有根爽快地答应了。没过几天,远在山西上班的菊英便打来了电话,让姐姐去大同找自己。万秀英很珍惜这次的机会,她安顿好家里的琐事便要启程了。临行的前一天,万秀英回了一趟南梁。失去了烟火气的老房子冷冷清清,朱红大门上涂满了小孩子留下的粉笔涂鸦。院里那棵树还在,可惜没人浇水,干枯的根部大片大片裸露出来,周围尽是掉落的枯树枝。离开前,她最后望了望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一处方方正正的院子,一棵半死的树,合起来看,多像个困字。
六
二零一二年末,万秀英去了山西工作,圆圆也升入了中学。乌兰花只有两所中学,一所公立,一所私立。公立学校的老师捧着铁饭碗,大多秉持着只教书不育人的态度为学生授课,学校也宽松得很,只要学生过了线,不管分数高低,都能入学。反正边陲县城压力不大,拿工资的拿工资,混文凭的混文凭,大家相互糊弄着,谁也不干扰谁,堕落得轻松又自在。那些对孩子的人生有些规划、又不肯去大城市的家长则会将小孩送进私立学校,就算儿女分数不够,花点钱也要塞进去。万秀英不想让女儿走她的老路,她咬咬牙,把圆圆送进了寄宿制学校。
过去的圆圆总觉得时间很漫长,儿时的阳光是静止的,时光也是静止的。直到姥爷患了病,母亲离开家乡后,她才明白时间的威力有多大。圆圆的学校两周放一次假,一次只放两天。万祥金的情况一天重过一天,圆圆心里隐隐害怕着,她每次回家都小心翼翼的,轻轻摸摸姥爷树皮一样的手,碰碰姥爷的额头,来不及叙旧,便又提心吊胆地离了家。
万秀英偶尔会趁着圆圆放假的时候回来。她的时间也有限,大事做不了,只能抽空帮衬患有类风湿的春梅洗洗衣服做做饭。一年没见,圆圆越发不理会她了。但春梅告诉万秀英,圆圆还是会在母亲离开后偷偷哭泣。后来,万秀英怕女儿伤心,就延长了在家的时间——她每次都呆到晚上,等待圆圆睡着后再悄悄离开。这些天圆圆一直等待着打算来学校看她的万秀英,万秀英说她请了一段长假,可以在乌兰花多呆一阵子。
今天清早,圆圆千等万等,没见着母亲,却等来了万祥金死亡的讯息。
“日悬[方言:表示很厉害,带有贬义]死了,球大个领导,看把他能的。”
砰!赵靖清把门一关,对着讲台下的学生破口大骂。
台下装模做样背书的学生们安静了,他们把课本放下来,等着看班主任如何发飙。赵靖清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他有结巴的毛病,可是只有在讲普通话的时候才结巴。所以,赵靖清习惯用方言讲课,学生们了解他的授课习惯,倒也听得懂。今早校领导来查课,赵靖清完全不知情,正满脸红光,声嘶力竭地讲着他的课文。教室门猛地被推开,方才还滔滔不绝的赵靖清立马哑然。他像被人勒住了脖子,卯着劲挣扎着,后脑勺的瘤子也跟着摇摇晃晃。他说惯了方言,一时间忘了普通话怎么讲,急得满头大汗。
推门的领导照例批评了几句,便仰着头去下一个教室了。
事实上,赵靖清算不得什么正式的教师。他只有初中学历,靠着给人送钱进了这所中学,担任数学老师。虽然当教师的手段是卑鄙的,但他觉得自己对教书事业是极为热爱的,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对得起这个职业。
赵靖清骂咧了半天,朝后排的学生招招手,“那俩小后生闹甚呢,表[方言:不要]聊了,过来挨板子!”
学生们大惊,室内翻书声四起。
两个学生拿着自己的错题本走上台,张开抽搐不停的手。赵靖清瞥了一眼,拿起戒尺,酝酿了半天,最后将自己的手垫在了学生的手下。啪!赵靖清倒吸一口凉气,他打到了自己的手腕。第二个学生上前,他皱着眉调整力度,没打几下,兜里电话响了,他便一扔戒尺,推门走了。
圆圆坐在课桌前,心神不宁地背着书。她昨晚做了场梦,今早哭着醒过来,喉咙肿痛,满脸是泪,却记不清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圆圆静静思索着,她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忍不住抬头。
一抬头,圆圆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赵老师正看着她。赵靖清将圆圆叫到办公室,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假条。用不着多言,圆圆便明白了,不声不响地落下泪来。拿上假条,走出学校,她终于见到了盼了将近半年的母亲,万秀英搂过女儿,带她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圆圆终于想起自己梦到了什么。她梦见姥爷过世了,但家里所有人都瞒着她,她好不容易回到家,万祥金却已经穿着丧服,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梦里的她坐在地上又哭又闹,质问母亲和姥姥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没让她见姥爷最后一面。
很快,母女俩回了家。现实里的景象和梦里大差不差,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平时见不着的亲戚,有人没处落脚,一屁股坐在了电视柜上。他们挤作一团,争吵着,打闹着,只有那张角落里的单人床是没人侵占。
床上躺着她的姥爷,万祥金穿着黑色外套,脸上蒙着一层白布。万秀英将女儿带到父亲的遗体前,掀开白布,让圆圆最后见一见外祖父。万祥金闭着眼,神态安详。多嘴的亲戚告诉她,万祥金刚咽气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是万秀英反复给父亲揉脸,才揉回了原状。圆圆忍不住凑近姥爷,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突然,万祥金的姐姐——她的老姑姑万银兰从里屋出来,拽住圆圆的胳膊,把她拉回了里屋。万银兰拿出针线,在她的肩膀上缝了一块黑布头。
很快,运送遗体的车赶来了,万秀英打开窗子,亲戚们将万祥金放在担架上,一双双手托举着,将担架从窗户口抬出来,抬到了车上。很快亲戚们散去了。春梅,万常青,万秀英跟着上了车,他们要跟着去火葬场,送万祥金火化。万银兰留下来负责家里的事情,她将圆圆搂在怀里,不让她跟着出去。圆圆挣脱万银兰的怀抱,随着母亲进了放置姥爷遗体的车。
这辆车安置了两排座位,万祥金的遗体放在一边,万秀英搂着圆圆坐在对面。司机扭动钥匙,向着郊区的火葬场行去。深色玻璃隔绝了阳光,车内一片昏暗。万秀英紧紧盯着父亲冰冷的身体。车子在起伏的路面颠簸不止,万祥金的外套边沿几乎与黑暗相融。渐渐的,万秀英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父亲的胸口还在起伏。她忍不住伸手,摘掉父亲脸上的白布,又在确认他已经死亡后悄悄盖好。如此反复几次,殡仪馆到了。
按照本地习俗,人们要在刚过世的人脚踝处绑上绳子,并在下葬前剪开。若留着绊脚绳,即便逝者入了黄泉,也会被拖累得走不动路。万祥金被抬到焚化炉前,春梅从怀里拿出剪刀,剪断了万祥金的绊脚绳。细细算来,这还是自丈夫患病以来,她亲手为他做的第一件事。
后面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烧过纸钱后,万秀英将万祥金的骨灰盒存入了殡仪馆,带着亲人回了家。大家心里都有些恍惚,没想到结束得这么仓促。母亲告诉圆圆,姥爷是今天凌晨四点过世的。圆圆望望天空,正午的日头太大,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圆圆想起来,今早她哭着醒过来的时候看了眼表,正好也是四点钟。她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万秀英说:“那是姥爷放心不下你,去学校看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万祥金的兄弟姐妹们天天来串门。他们责怪万秀英舍不得花钱,不为父亲办葬礼。又责怪她不孝顺,不肯让万祥金的骨灰入南梁的祖坟。万秀英倒是不在意,她把万祥金的骨灰存入了殡仪馆。乌兰花正在修造公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骨灰拿回去,放入新修的公墓里。南梁地界荒凉,迟早要拆迁,万一遇上不负责任的拆迁队,一铲斗下去,泥砖混在一起,到时候连骨渣也找不到。至于给不给父亲办葬礼的事,万秀英的态度异常坚定。人都没了,花再多钱也没办法让他活过来。葬礼么,从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搭灵棚,宴宾客,敲锣打鼓,一家人心都碎了,还要跪在灵堂前,撑着身子表演哭泣,只为向外人彰显自己有多孝顺,何必呢?何况,那群活着盼不到,死后赶不走的宾客里,又有几个因父亲的死而感到悲伤的真心人?
万秀英向单位请了长假,她这些天哪都不去,专心陪着家人。万祥金死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缓不过来。屋子里空空荡荡,大家沉默着,连眼泪也显得不合时宜。
万常青偶尔开口,向众人确认着父亲过世当天的事情。他总觉得父亲被推入焚化炉前或许还有呼吸,如果他们早一点赶去医院,兴许父亲还有救。刚开始时,万秀英还会向弟弟耐心地解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心里也产生了犹疑。圆圆没机会见到姥爷最后一面,体会不到大人的心理,她只是想着,如果他们为姥爷办了葬礼的话,大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哭泣,虽然忙了些,忙碌中也能化解些亲人过世的悲伤。然后再等上一等,等到办完葬礼再焚化姥爷的遗体,舅舅会不会就不会产生这种错觉,他们遭受的冲击会不会小一些?当然,她只是在心里想了一想,并不曾说出来。
转眼间又到了寒冬腊月。春梅将去年贴在门上、有些褪色的红对联撕下来,扔进了垃圾箱,一家人听着屋外喧天的爆竹声,应付了一顿极其简单的年夜饭。这一年,圆圆家没有一丝红色。等到第二年,门上出现了一幅白对联。又过了一年,白对联换成了绿对联。当绿对联被风刮走,重新换上红春联的时候,圆圆终于明白,自己的童年已经结束了。
七
清晨,刚睡醒的小陈打了个哈欠,听得自家药铺门前有响动,便趿拉起鞋,迷迷糊糊地去开门。他将腿一蹬,用脚踢开了药铺的门,明明两扇门都打开了,晃悠几下,又自己弹了回来。小陈清醒了些,他低头一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蜷缩在台阶上。他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弯腰一瞧,哦,原来是傻子宏宏。快入夏了,他还穿着七八年前就穿过的军大衣。小陈拍了拍宏宏的肩膀,被拍醒的宏宏悚然一抖,兀自呆坐片刻,而后慢吞吞地起身,跟着小陈进了药铺。
药铺空间逼仄,两面均放着柜台,小陈坐在柜台里面,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短视频,他将音量放到最大,来为自己提神。
“你又要买什么药?”
宏宏思索着,忍不住去拨弄脖子上挂着的大串钥匙。他又把手伸进衣兜里,来回搅动,只翻出一堆零碎的卫生纸。宏宏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要买什么,他只记得自己以前常常来这里买药。
小陈忽然来了兴趣。他打开手机直播,拉过支架,把摄像头对准宏宏,长方形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傻子脏兮兮的脸。小陈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想要拍拍宏宏的肩膀,馊饭的臭味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让他缩了回去。
“跳啊,快跳啊。”
小陈坐了回去,让宏宏冲屏幕打招呼。宏宏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他好像很困,覆着白膜的眼里溢满泪水。
“跳啊,快跳舞啊。”
宏宏喜欢去广场,在那里,大家都很欢迎他,他们拿着手机,把他围在中间,欢呼着让他唱歌跳舞。宏宏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立刻站起身,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扬起双臂,向着天花板胡乱地挥舞着。宏宏用迷蒙的眼睛看着屏幕,那方小小的屏幕里渐渐滚动出他看不懂的文字。
宏宏偷偷看了眼小陈,小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于是,宏宏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屏幕里开出一束束烟花,小陈满意极了,他忽略了那些骂他欺负傻子的评论,心情极佳地关掉了直播。
小陈又教宏宏摆了几个动作,拍了几段视频,便像挥蚊子一样,挥挥手让宏宏离开了。
推开药铺的门,离开育才胡同,宏宏向北面的城区走去。一路上,道路两边载满了缀着淡绿榆钱的榆钱树,北方的晚春总是无休无止的刮着让人头疼的风,狂风吹过,榆钱树圆圆的叶子便像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些叶子又小又圆,薄如钱币,味道清甜,用水清洗后便能直接入口,也可以混入面粉里,做成一屉屉香喷喷的榆钱包子。前些年,一到这个季节,附近的孩子们便会结着伴来采摘榆钱。榆钱叶子大都长在低处,孩子们拽着枝条,轻轻一捋,一捋便是一大把。他们把榆钱放进兜里,简单地清洗一下,边走边吃。对于小镇的孩子们来说,这是能与辣条相当的好东西。近年来,除了几户上了年纪不愿意离开的老人以外,南梁的原住民们大都搬去了城区,留在这里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了。
拐过了弯,宏宏走上了一座大桥。桥面宽阔得很,阳光照在新刷的路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刺鼻的气味。桥上很热闹,车辆与行人互不干扰,只是与十年前相比,大桥两边少了些卖菜的摊子。林旺杂货铺紧闭着门,店主三年前便赚够了钱,到镇中心开了一家规模更大的超市。宏宏望了望仍旧挂着红灯笼的杂货铺,或许是店主念旧,原先的旧招牌还牢牢挂在上面,看不出半分陈旧。宏宏走过马路,他动作太慢,挡住了跑单的蓝色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不停地用喇叭催促他快走。将近十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小镇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这里仍是没有火车站,出租车雷打不动,不管去哪里,依旧只收五元钱。公交站台早已废弃,甚至相应的,公交车也减少了班次。
再往前走,宏宏便看到了转角处熟悉的土黄色招牌——西土产。这里仍是乌兰花镇上最大的劳务市场,不断前行的时间忽略了这块角落,劳工们仍是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待雇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人的日工资上升了,从过去的六十块升到了一百上下。
走过西土产,宏宏到了富康路。这里曾有一户破旧的钉子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永远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目光呆滞,像只傍晚归窝的公鸡,呆呆地望着路旁新起的高楼。望了一会儿,他又低头看了看路面上的地砖格子,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跨过线条,慢慢离开了。
一如往常,他在神舟广场停下脚步。九点钟,熙攘的早市渐渐落了潮,环卫工推着绿色垃圾桶,四处游荡。摊贩们劳动着,将一件件空箱子搬到车上。老人们围成一个圈,伸伸胳膊蹬蹬腿,悠闲地散着步。陈大夫混在人群里,仰着头,甩着双臂,神气地走着。前些年,陈大夫在南梁开门诊,因为心肠好,给人赊了太多的账。债主各有各的苦楚,赊出去的账总收不回来。陈大夫把自己赊的入不敷出,只好将白大褂一脱,把铺子交给了远房侄儿小陈,自己则揣起厚厚的账本,关门大吉。陈大夫心态极好,今年七十了,依旧精神矍铄,健步如飞。
宏宏穿过散步的人群,慢吞吞地回到了廉租小区,母亲过世后,他便被安置到了这里。
和其他对抗时间的老人一样,春梅把马扎放在小区的墙根下,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招财猫儿窝在老人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对面又搭起了灵棚,严肃的哀乐反复播放,穿着孝服的孝子们进进出出,一刻不停。这个小区大多是从南梁搬迁来的老人,小区旁边便是小学,儿女们外出工作,把孩子交给他们,让老一辈帮忙给孩子做饭。到了这个年纪,除了蹦蹦跳跳的小辈,唯一有些意思的就只有手机和自己脑子里的回忆了。老人们坐在一起晒太阳,时不时朝小区外望望。墙上贴着一张县城音乐会的宣传海报,两个老头弓着背,凑过去,一动不动地端详着,他们看不懂上面的汉字,但明白那是新鲜事。几个老人双手捧着手机,手指上下滑动,对着别人录好的短视频点头微笑,偶尔一高兴,还要回应视频里的人几句。
春梅看看身旁那些同伴,眯起眼睛。她和他们不一样。老人得意地很,她在等她的外孙女。再过五个小时,万新圆——圆圆就会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小丫头报了省外的大学,路途遥远,一年才回来两次。老人家想念得紧,天天晃着老花镜,一遍遍地翻看新圆小时候的照片。今年端午到了,远在山西的万秀英向母亲保证,她已经给新圆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定要把孩子催回来,一家人过一个完整的端午节。
一个提着菜的年轻人从她身边经过,春梅忍不住拦下他,拿出万秀英给她买的智能机,放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帮她点开了视频通话便离开了。春梅把音量调到最大,音乐响了半分钟,话筒里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春梅把耳朵贴到屏幕上,连声回应着。
万新圆让姥姥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春梅立即听话地拿开手机,圆圆让姥姥把手机对准自己,春梅半张脸立马占满了整个屏幕。两个人调整了半天,终于通过视频通话正式见了面。
“吃早饭了吗?昨天晚上睡好了吗?”自从圆圆离家后,姥姥很少打扰她,偶尔聊上几句,来来回回也无外乎吃饭睡觉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话。
“吃了,我吃了豆浆油条,晚上睡得很好。”尽管这样,圆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母亲叮嘱过她,千万不要和春梅乱发脾气。今年一开春,姥姥就被查出患了轻微的脑梗塞,她的病情不算严重,但说话做事已然大不如前,经常抓着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讲。
圆圆告诉姥姥,这个端午节她要和同学结伴出去游玩,先不回去了,等到暑假再回家看她。
“不回家,去哪?”
圆圆说是去武汉,她的学校离那里很近。
春梅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春梅的脸又放大了,屏幕上出现一双苍老的眼。她忍不住将手机拉近,仔仔细细地观察外孙女的变化。
春梅放低了声音,问圆圆,她看到的大城市是不是也和乌兰花一样,只不过多了几栋高楼?
圆圆直摇头,她来了兴致,手舞足蹈地和姥姥讲着她在外面看到的景物。
春梅耐心听着,等圆圆讲完,又小声地问:大城市是不是和乌兰花一样,只是多了几栋高楼?
透过屏幕,圆圆看着春梅放大的脸,想起除去这个小镇,姥姥好像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她冷静下来,认真地告诉姥姥,和姥姥想的一样,大城市与小镇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些高楼。
春梅捧着手机,她想叮嘱圆圆注意安全,又觉得自己的叮嘱没什么用,老人思考了半天,不知道还能和外孙女说什么,只好问了一句:“中午吃啥?”
日头上来了,老人们纷纷站起来,拍拍身子上落的灰尘,回家做饭去了。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人们推搡着走出楼栋,让开一条道。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拽着宏宏的衣领,将他拖到外面。万常青一瘸一拐地追出来,来不及帮忙,便被挤到了人群外。傻子躺在地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层层白膜糊在眼里,他看不清。春梅关了视频,收起马扎,走近一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刚,宏宏将附近楼栋的电闸拉了,由于正值中午,这个举动激怒了正在做饭的住户们,他们抓住了宏宏,聚在一起冲他嚷叫。很快物业来了,他们拉好电闸,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受惊的人,疏散了人群。
宏宏仍是躺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他明白自己已经按照药铺老板的话,拉了电闸,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引来这么多人的围观。宏宏慢吞吞地起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走了。
下午两点钟,万秀英从山西回来了。她在车站下车,买了些菜,便准备回母亲家休息。半路接到万常青的电话,万常青腿脚不便,便要求姐姐去南梁一趟,帮他去看看老房子的情况。春梅一家年年盼望着老房子早日拆迁,拿到拆迁款,可这么多年来,拆迁项目却一直没动静。
万秀英站在大门前,轻轻缓了一口气。和她走之前看到的一样,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窗玻璃被人敲碎了。碎了就碎了,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万秀英打开锁子,推开门,环顾院子四周。南北两座屋子完好无损,院里有些蹊跷——果树消失了。万秀英转过头来,看看外面敲碎里面却完完整整的玻璃,再看看上了锁的两扇门。仔细一瞧,本该种着树的地方空空荡荡,一支根茎都看不见。或许是这棵果树被人偷了,或许是它自己逃跑了。万秀英觉得有些好笑,她不在意这些,收拾了些东西,便早早离开了。
老人们的眼睛被日头牵着走,日头落下去了,小镇下雨了。墙根下的老人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旁边的老人拍了拍老伴,两人相互搀扶着回了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春梅被雨惊醒。自己到底老了,睁着眼睛做了场梦,她又望望小区的大门,早些时候,万秀英告诉春梅,单位临时有事,她要先回去处理一下,又告诉春梅,新圆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小丫头怎么也不肯回来。也是,春梅想,孩子们离了家,哪里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对面穿着麻衣孝服的孝子们已经搭好了餐车,点起了灯,开始张罗着接引宾客。
招财从老人怀里跳下来,一阵风吹过来,它金黄色的绒毛蓬着,像是被风吹动的、犹在枝头的蒲公英,行将脱枝而去。猫儿冲她叫了几声,轻巧地跃过地面的水洼,悄然消失了。
春梅叹了口气,脚下的水洼在慢慢生长,它们连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缩小的河,她缓缓神,拖着残躯向“对岸”走去。回到家里,常青已经睡了。春梅舍不得开灯,靠在窗户旁借光。墙上挂着一本老式纸质日历,日历上的时间停在了二十号,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她和儿子都忘了撕日历。老人望向窗外,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半年没见那个住在三楼,天天出来散步的老太太了。窗户旁放着几本小学课本,这是万秀英从南梁带回来的,都是圆圆小时候的书,上面还有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春梅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翻,两张照片掉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万祥金年轻时出去旅游的照片。春梅有些惊讶,她曾将丈夫年轻时的照片烧了个干净,没想到还能在圆圆的书里看到。她找来老花镜,攥住照片边角,仔细端详着。当视线模糊,四周漆黑一片时,春梅放下照片,安静地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对抗期盼了一整个白天的夜晚。
另一个屋子里,万常青睁着眼睛,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是个光棍,又是个残疾人,不出意外的话,后半生都要靠亲人照顾。万祥金过世后,母亲照顾他。将来母亲过世,姐姐会照顾他,如果姐姐过世呢,他没多少亲人,只能托外甥女新圆照看自己。一直以来,他都是亲人的重担。万常青揉揉眼睛,他烧的菜还不错,仔细学学,或许以后可以谋个差事,为家人分担些压力。这么想着,万常青有些口渴,他掀开被子,磕绊着下了床,打算去找杯水喝。他路过客厅,抬着手臂四处摸索,寻找可以扶的地方。突然,摆在柜台上的陶瓷观音像被打翻,清脆的声响将隔壁的春梅吵醒。
春梅仍是闭着眼,她心里想,明天一定要早起。她要去早市上买些水果,常青已经很久没吃水果了。又想到刚刚听到的响动,那清脆的声音始终回荡在她的脑海。春梅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定是儿子夜里睡不着,不小心碰掉了水碗。她明天要到早市上去,为菩萨买几个红彤彤的新贡果。
她开始祈盼天明。
2024.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