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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哈达

  • 作者: 祝焰
  • 发表于: 2024-10-29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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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进入冬日的北境,沿着柏油路行上二百公里后,请偏离它,路旁有一处烟火气十足的杂货店,店里有一群围炉烤火的人,若你来了兴趣,不妨跟着他们走,傍晚时你会抵达一座名为“查干哈达”的旷野。不妨去看看,看看那里的河流与山川,草与民。

一二年冬,腊月初一,一辆掉漆的客运班车从边境小镇缓缓驶向牧场,班车自东南驶来,八岁的阿茹娜穿着棉服蜷缩在车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冰雪世界,狂风卷起道路两旁的积雪,雪花毫不留情地让风显了形,它们贴着地面同班车擦肩而过,像毡房上升起来的缕缕炊烟。它们和她一样,急着赶路回家。

小镇与牧场之间没有火车往来,公路修至二百公里便拐了弯,余下的路通向荒野,是由车子自然碾成的羊肠小道,每年寒暑假,阿茹娜都要乘坐这辆客车回家,这辆车线路固定,作为唯一一辆抵达牧场外沿的客车,车内的货物却比乘客多得多,用麻袋装的土豆,大包蔬菜瓜果,垒成小山的牲畜饲料,逆变器与货车方向盘......这些都是草原深处的牧人托司机运送的必需品。车内空气黏稠,是一种混杂着香烟、柴油和尘土的特殊气味,几个孩童在车厢里打闹,大人们朗声交谈,蒙语夹杂着汉语,有些吵闹。阿茹娜闭上眼,把头埋低,在心底默默地算着时间。

十公里之外的双喜杂货店前停满了车,有的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骑着摩托车赶过来,屋内的人听到嗡嗡声,便激动地朝外喊,让屋外人赶快进屋。也有人骑着马来,给马儿扣上马绊子,便抄着袖口进了店,边烤火边攀谈。牧人用的马绊子是一种用煮熟的牛皮条编成的皮具,多编成顺腿绊,扣在马儿同一侧的前后腿上,马儿能活动,也不至于跑远,到了夏天,更不耽误它们四处吃草。

双喜杂货店紧挨着加油站,前身是一间供销社,前些年店主打通了卧室和店面的墙,原先狭小的空间宽敞许多,小店为适应边境牧人的生活习惯,除却新鲜蔬菜与肉制品无法供应外,其余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到了冬天,店主也会给客人捧上一碗混着羊肉与奶皮子的咸奶茶。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跑长途的重卡司机与牧户们歇脚的地方。

屋内摆着一张四角方桌,方桌旁围满了人,有的投入地打牌,有的人磕着瓜子观战,还有的牧人聚在一起,愁容满面。一旁的火炉上烧着热水,水沸腾开,大滴大滴地撒在炉面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接着我的牌玩吧,赢了钱归你,车快来了,我去外面瞭瞭。”达勒把牌交给旁边裹着棉袄看得眼睛发直的人,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烟灰和瓜子壳,端下烧水锅,用瓢把水灌到暖壶里,收走了炉架上烤着的四个橘子。

“急什么,早着呢。”对面的牌友发话了。

“快去看看,三九天发车早,别让孩子冻着了。”刚刚接过他的牌的人抢着说。

达勒戴上毡帽,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怕熏着孩子们,提前出来散散烟味儿。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渐重的响动,达勒站在檐下等待着。一个牧人打开窗子,对达勒喊道:“七十块了,达勒,他把你名字输掉喽。”满堂人哄然大笑。达勒也笑了笑,低着头不搭腔。达勒,是数字七十的音译。这个名字来得巧妙,达勒出生后不久便被遗弃了,一位独身老人收养了他。老人家那年刚好七十岁,他希望把自己的长寿延续给孩子,便用“达勒”为孩子命名。

班车到了,牧人们推开门,笑声与呵出的白雾一齐涌出来。司机站在车门处给大家递货物,孩童们一时出不去,只好扒着玻璃,兴奋地在车内跑来跑去,四处寻找家人的身影。苏和、李鹏飞、张娜,还有......小阿茹娜!达勒站在车门旁,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待四个孩子到齐了,他指了指自己那辆二手面包车,示意孩子们先进车,自己再慢慢搬他们的行李。十六岁的苏和却躲掉达勒伸过来的手,拽着行李箱自顾自走远。面包车里倒是不冷,阿茹娜坐在前面,摘下手套,把冻僵的手放到暖气口,暖风一下一下吹过来,手指一阵一阵地发麻。达勒从棉袍口袋里拿出橘子,一个一个分给孩子们。烤过的橘子皱成一团,微微发黑,却散发着干燥清甜的气味,把阿茹娜刚才在客车上沾染的难闻气味涤荡一空。

此时已是傍晚,空中飘起了雪花。车子转个弯,沿着来时的车辙印迹向茫茫雪原行进,越往北走,雪越大,路的痕迹越浅。

“你们没见过这种吃法吧。”透过后视镜,达勒得意地看着他们,“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想吃什么都能买到,我小时候过年,主人家给了一个橘子,不知道怎么吃,连着皮一口咬下去,牙都要酸掉了。”孩子们哈哈大笑,达勒也笑开,又说:“小时候嘴也馋,买到橘子罐头舍不得吃,整宿揣着,白天放羊偷偷带出来,那时候手劲也小,拧不开,你们猜猜我怎么打开的?”

后排的小伙子们吃着烤橘子,朝对方挤眉弄眼。

“我拿着它往石头上砸,砸出洞来,罐头留一半撒一半。”现在想起洒掉的那一半,还有些心疼。

苏和大着胆子问:“叔叔,你为什么不找长辈拧开盖子?”

达勒黑黄的脸僵了僵,声音放低了些,“那时候在别人家当羊倌,哪好意思让人家拧。”

苏和朝李鹏飞做了个口型,看吧,又是偷来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大雪已经把来时的路完全遮挡,四野平旷,没有任何标志物。达勒打开车灯,凭着多年的记忆往前行驶。阿茹娜搓着手指,零下三十度的天气,暖气已不太管用了。车子在雪原里行驶,时而为躲避围栏绕路,时而碰上土丘,像是一艘悬挂着渔灯的小船,渔灯晃晃悠悠,随着小船在黑白色的夜海上摇曳。

她的思绪被轮胎摩擦地面的响动打断,面包车陷在了雪地里。达勒打开车内照明灯,提着后备箱里的铁锨,一下一下地去铲轮胎边缘的雪。四个孩子里只有阿茹娜还在上小学,他们纷纷下车,绕去后面帮着达勒推车。阿茹娜打开车门,比对着双脚距离地面的高度,刚想跳下去,就被回车里拿工具的叔叔提了回去。

车内照明灯被灯开,小阿茹娜百无聊赖地呆着,她用手指头在结了白霜的车窗上作画。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晶莹的白霜,它们不像花瓣,倒像是语文课本里的松树叶。小姑娘凑近车窗,仔细端详着,温热的鼻息把中间的白霜融化,只留下边角一片片剔透的树叶。从她的角度看,宛如一个在林中空地躺倒的人仰面望着天空时看到的场景。阿茹娜生活的地方是草的世界,空旷的原野,她还没见过松树林,等她长大,一定要去望一望那些参天大树。

车子被推出来了,大家继续向前行。查干哈达不比城镇,每家每户相隔很远,大家大都在自己承包的草场上搭建房屋。达勒把孩子们依次送回家,只剩下阿茹娜,小姑娘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时不时摆弄摆弄她的羊角辫。

“等看到山,你就到家了。”

小姑娘的家在吉斯敖包山脚下,每当车子翻过山坡,她都能看到一簇暖黄色灯火,这簇灯火紧挨着山峦,雪夜里,吉斯敖包山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它睁着一只金色的眼睛,在路的尽头慵懒地看着她。这座山绵延数十里,最高处有牧人们用石头与木块搭建起来的敖包,敖包上矗立着四把三叉长矛,金色的三叉苏鲁锭昂然立在中央,其余分散在三个方向,被缠绕着风马旗与各色哈达的绳索牵引着,黑暗中也极为显目。

面包车翻过山坡,阿茹娜看到了山,却没看到熟悉的灯火。达勒挠挠头,猜测着阿茹娜家不点灯的缘由。小姑娘心中正害怕,却捕捉到另一个暗一些的光点,在黑暗里不停跳跃着。

终于,明黄色的面包车灯与光点重合。萨仁老人站在围栏旁边,晃动着手里的马灯,阿茹娜跳下车,扑进祖母怀里,达勒取下阿茹娜的行李,向萨仁问好后,便匆匆离开了。

祖母解下她厚实的围巾,把阿茹娜兜头罩住,抱着她在雪地里行走,毡靴交替着踏入雪中,发出沙沙声,这声音耳熟得很,像极了夏天祖父用砌砖刀涂抹水泥的声音,阿茹娜想起了祖父,环抱着祖母脖颈的手臂缓缓收紧。



大雪堆积在窗棂上,炉火渐渐衰弱,海日罕两手各举一部手机,他死死盯着信号格,小心翼翼地在屋中来回挪动。摇动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宛如一个双手高举、行将下拜的虔诚之徒。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说不清是叹息,还是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时断时续,最终被屋外沙石击打窗框与狂风撞击仓库铁门的声音掩盖。海日罕停下脚步,从里屋搬出一把椅子,放到刚刚的位置,他站在椅子上,颤抖地打开手机屏幕,他找到信号了!

屋门被轻轻推开,又迅速关上。萨仁老人披着棉袍,提着装满羊砖的铁桶回来了,她躬下身,用火钳夹起羊砖投入火炉,翻动几下,炉火便倏地窜高了。萨仁抬起干枯僵硬的双手,靠近炉火,她的手一点一点暖过来,落在身上的雪也慢慢融化,变成一块块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渍。萨仁脱去棉袍,坐在火炉旁的土炕上,静静端详着睡着的孩子。那阵若有似无的声音又出现了。小阿茹娜不安分地动了动,老人给她压压被角,用温过的手轻柔而有节奏地拍着她。阿茹娜得到安抚,又沉沉睡去。黑暗的角落里躺着阿茹娜的祖父,老人把自己死死地闷在被子里,他的痛苦却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从嗓子里逃出来,穿透身下的土炕,又自下方透出来,变了调,如同土地发出的绵长叹息。

白日里的狂风吹偏了屋顶的信号架,暴风雪让牧人用于发电的风机与太阳能齐齐失效。他们失去了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他急切地想知道禁牧组的具体位置。现在,海日罕站在椅子上,翻着通讯录,凭借两格闪烁不停的信号,一遍遍地向外拨打着电话。

这栋屋子由木头和泥瓦砌成,却仿着毡房外形砌出半圆状的穹顶,祖父白嘎力为了抵御风沙,方便在家中探看牛羊动向,便在后墙上开了一面小窗,阿茹娜最喜欢从这面小窗爬进爬出,她把土屋厚厚的墙与半圆状屋顶看作困住自己的牢笼,把小窗当作通向自由的隧道,小姑娘乐此不疲地玩着一场场逃脱游戏。叔叔海日罕常常笑她,再过几年,她的通道就要因为长大而关闭了。

祖母萨仁安抚着孩子,时不时抬头,平静的目光穿透后窗,陷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忽然,远处出现了一个明黄色的光点。

“你先出去”,萨仁推推儿子海日罕,“禁牧组来人了,把羊赶远点。”

“早和你们说了,卖羊卖马,总是不听......”海日罕嘟囔着,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披上大衣,拿起灶台旁的鞭子和门锁,大步走出屋门。咔哒,铜锁合在门上,屋内的光灭了。

萨仁放下火钳,继续盯着窗户,远处的车在起伏的旷野里摸索,偶尔隐入山谷,又在不多时爬上半坡。在萨仁眼中,远处的车灯忽明忽灭,时隐时现,它的光芒却在闪烁中越来越亮。不多时,她有些耳背的耳朵听到了摩托引擎声,车子一摆,正对着土屋的方向开过来,刺眼的灯光扫过小窗,霎时间照亮整个空间,屋内的影子跟着光源旋转,又转瞬变暗,摩托车从屋子旁绕了一圈,匆匆疾驰而过。萨仁叹了口气,起身去翻弄炉火。

屋外突然响起黄狗疯狂的吠叫,几道响亮的甩鞭声紧随其后。

萨仁心里有了底,她推开前窗,朝外面喊了几声,黄狗停了吠叫,顺从地跑过来。一个裹得极为严实,只剩眼睛露在风雪中的人跟着黄狗走进院子,院中落满了雪,他的双脚陷入其中,又交替着从雪中拔出来。萨仁把钥匙递给对方,对方开了锁,站在门外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跺了跺脚,弯腰走进来。萨仁认得他,这是吉斯木胡尔嘎查的恩和。他和自己的儿子海日罕差不多年纪,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恩和摘下帽子和围巾,搓搓冻得发紫的脸,从怀里拿出一个雕刻着花纹的木质鼻烟壶,他微微躬身,递给萨仁老人,萨仁也将自己的铜制鼻烟壶递给恩和。恩和将对方的烟壶举过头顶,而后捧还给萨仁,萨仁轻轻旋开壶盖,低头,用手轻扇几下便换了回来。互敬鼻烟壶是草原上牧民往来的传统礼节。

恩和一脸沮丧,“我的羊丢了,老额吉,您能不能帮我算算羊群在哪个方位?”

萨仁老人六十多岁了,过去大家过着游牧生活,牧人经常在春秋两季转场,很多人丢了羊,不去荒野里寻羊,反倒喜欢找萨仁算方位,后来边境划分出草场范围,大家慢慢停止了游牧,牧民们拆掉蒙古包,用网围栏把自家草场围了起来,建起一栋栋砖瓦房。如今草场退化严重,边地实施禁牧政策,萨仁的能力也仿佛一夜之间失了效,结果时准时不准,大家已不再需要萨仁。

恩和向她解释,前天禁牧组来到他家,他把羊群赶到山里,没想到夜半暴风雪突至,等禁牧组走后,他却找不到羊了。萨仁从里屋拿出一块干净的羊叉骨,取来黄油,均匀地涂抹在上面,她打开火炉盖,将羊叉骨投入其中,火焰倏地升高,窜出火炉,萨仁沉默地看着火光,白色墙壁在火焰炙烤下微微发黄。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海日罕大步走进来,沉默地坐到椅子上。小阿茹娜被响动吵醒,抽泣起来。另一侧的祖父白嘎力睁开眼睛,他缓缓拉下蒙在头上的棉被,在萨仁的搀扶下靠着墙壁坐起来。

“额吉,咱们把牲口卖了还贷款吧,今年闹灾荒,市场行情也不行,咱们的牲畜数量还超了标,总不能天天晚上躲出去吧。”

白嘎力喘着粗气,眼神却像被什么吸引,朝火光照不到的虚空看去。

“再等等,过了冬再卖,你阿布......”

小阿茹娜发觉没有人注意她,只好停了眼泪,忍着一抽一抽的哭嗝,担忧地瞧着对面的祖父。

“父亲做了四场化疗,咱们家已经没钱了,走吧,我们进城找工作,给父亲治病。”

火光开始闪烁,投在墙面上的影子跟着晃动。

见父亲一直看着虚空,海日罕拍了拍他,白嘎力回过神来,面露茫色,像是没听懂大家的话,随后,他猛地咳嗽几声,迎着火光笑开。

噼啪。炉火灭了,羊骨掉落在地面上,借着蜡烛幽微的光,萨仁用她苍老的手触摸上面黑黄的裂纹,阿茹娜好奇地凑过来,那些纹路纵横交错,顺着祖母游动的手,竟然连成了一幅画。

萨仁对恩和说,“马备了鞍子,牲口在路上了。赶快回去吧,赶得早,你能和它们打个照面。”恩和得到萨仁老人的答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匆匆离开了,白嘎力半靠着墙,轻轻闭上眼睛。



清早,阿茹娜被屋外此起彼伏的羊叫声吵醒,她翻个身,不情愿地抬起头,前窗被雪覆盖了大半,没有覆盖的地方也结出厚厚的冰霜,这层冰霜把冬日直射过来的光线打散,明亮的暖金色均匀地晕在窗户上,格外好看。透过冰凌缝隙,一条蓬松而招摇的狗尾巴来回晃动,金黄色的耳朵时不时在门上方闪现,突然,尾巴和耳朵齐齐消失,阿茹娜探着头,好奇地在前窗搜寻它的踪迹。砰地一声,小姑娘回过头,一颗圆乎乎的狗脑袋填满了后窗,小黄的耳朵直直竖起,用晶亮的眼睛望着她。阿茹娜了然,奶奶和叔叔又忘记给小黄喂食了。

阿茹娜穿上棉袄,将早已凉透的狗食盆端给黄狗,随后蹦蹦跳跳地跑到羔棚,她用力拍拍门框,打开栅栏,四只小羊羔跑了出来,围着小姑娘团团转,阿茹娜关起栅栏,弓着腰溜回家,小羊羔串成一串,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拿出独门法宝——被胶带捆成一排的,由饮料瓶改装的奶瓶,将温好的牛奶倒进奶瓶中,小羊羔们立刻凑上去喝奶,小姑娘一边拿着奶瓶,一边思考爷爷的去向。

牛圈前有一口井,井旁安置着专为牛羊饮水而设的橡胶槽,可惜牧场连年大旱,井里早没了水,牧民们不得不跋涉百公里到远处运水。一辆三轮车停在井旁,车上放着干草与水罐。海日罕熄了火,提起破冰镐,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橡胶槽里的冰,镐头砸下去,迸溅出白色碎末。他将松动的冰块抛出去,把水泵放入水罐,打开开关,冷冽的水便夹杂着碎冰,顺着管道流向水槽。

萨仁老人提着饲料桶走入羊圈,阿茹娜帮着祖母将反扣在地的饲料槽翻过来,一一摆正。萨仁站在暖圈外吆喝,随着她的声音,一部分母羊站起来,顺从地到外面的槽子旁吃饲料,它们身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标记,有的是一个圆圈,有的是一条杠,各不相同。母羊们吃一会儿,便忍不住抬头望望西边的羔棚,几只羊不肯吃饲料,绕着围栏来回转圈。

见母羊们吃的差不多了,阿茹娜跑到羔棚,身上同样涂着各色标记的羊羔们早已堵在门口,不停地叫唤着。一打开门,羊羔们便成群跑了出去,同母亲团聚。白日里,羊群外出吃草,牧人们害怕柔弱的羊羔受不了寒风,冻死在荒原上,只好将羊羔留在营盘。冬日的清晨与傍晚是它们为数不多的团聚时光。

阿茹娜与祖母穿梭在羊群里,偶尔捞起几只胡乱冲撞的小羊羔,帮着它们寻找母亲,母子俩涂着相同的标记,很好找。小姑娘在羊群里跑来跑去,四只小羊羔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这些需要牧人接济的羊羔身形瘦小,毛色发黑,要么是母亲的奶汁不够,要么死了母亲。

角落里,黑褐色的绵羊羔半跪在山羊身下,山羊转过头来,闻了闻绵羊羔,便焦躁地躲开,转而茫然地向羊群叫喊,小羊羔再次溜母羊身下,又被母羊躲开。萨仁放轻脚步,从身后接近母山羊,猛地抓住它的角,用腿牢牢夹住它的身体,山羊顿时动弹不得。阿茹娜捞起绵羊羔,轻轻地将它放在母羊身下。这对羊母女可怜地很,一个死了母亲,一个死了孩子。萨仁摘下手套,将母山羊的乳汁挤出来,仔细涂抹在绵羊羔身上,哼着调子拍打它。羊母亲利用气味来辨认自己的孩子,母羊受到安抚,不再挣扎,转过头来嗅闻羊羔,阿茹娜轻轻挠着绵羊羔的尾巴尖,小羊羔受到鼓舞,一鼓作气,找准了位置。母山羊则以为自己的孩子回来了,爱怜地舔舐着它。

海日罕开着三轮车绕到屋后,角落里安然卧着一头老黄牛,它的鼻子周围挂着雪,热气一股股喷出来,见是熟人,便哞哞地叫了两声,算作打招呼。海日罕放下干草,老黄牛起身,凑近前安静地吃草。自从父亲患病后,家里的牛卖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头干瘦的老牛。那些卖掉的牛多进了别人的牛圈,像它这样的,别说没人愿意买,就算卖掉也只有死路一条。白嘎力不愿卖掉这个老伙计,打算将它留在家里度个晚年,至少能让它吃喝不愁。可现在,他们连这老伙计也留不住了。

牛贩子开着他的货车来了,车上装有两层货架,下层挤满了牛,它们屈着前腿,用湿漉漉的牛眼望着车外的同类,上层倒是高出不少,空空荡荡,兴许是为下一家卖马的人家准备的。牛贩子蹬着轮胎解开绳子,放下铁板,挥鞭抽赶黄牛。

鞭子抽在牛背上,发出闷响,老黄牛不啃声,卧在那片没有雪的空地上,平静地咀嚼着草,任凭牛贩子和海日罕如何抽打都纹丝不动。牛贩子打累了,看了海日罕一眼,他从怀里拿出烟盒,点燃一支烟,坐在雪地里抽着。海日罕摸摸鼻子,找来粗绳,一头盘在牛角上,一头系在车尾。牛贩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走进车子里。

车子吃力地向前开动,黄牛的牛角被紧紧拽起,牛贩子加大马力,车轮将地面的雪刨了个干净,一阵又一阵的黄土扬在黄牛身上,老黄牛不嚼草了,它的嘴巴张大,眼睛凸出眼眶,半截脖子被车高高吊起,半截脖子奋力向地面压去。车轮开始空转,老黄牛硬生生被拽着挪动了数米。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羊圈里的萨仁与阿茹娜,萨仁老人丢下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母亲出来了,海日罕心里一慌,狠狠向黄牛背部挥鞭。“嘣”地一声,绳子断了,收缩的绳头打向车尾,牛头无力地瘫在地上,鲜血从牛鼻子里流出来。

萨仁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后者低眉垂眼,不敢看她。萨仁越过海日罕同牛贩子交谈。黄狗跟着萨仁跑出来,凶恶地朝陌生人吠叫着。牛贩子搓搓手,眼珠一转,瞥见老人身旁通体金黄的幼犬,心里一喜,对萨仁说:“这狗精神得很,卖不卖?”

“不卖,它离了这儿活不下去。”

海日罕忍不住插话:“人都活不下去了,这也不卖那也不卖......”萨仁又瞪他一眼,海日罕不说话了,弓着背,抱起一捆草走向东边的拴马桩。阿茹娜生怕牛贩子打小黄的主意,悄悄朝它挥挥手,小黄便摇着尾巴跑到小姑娘身前。她带着小黄快跑几步,跟上叔叔的步子。

在拴马桩附近,阿茹娜终于见到了消失了一个清晨的祖父,远处的白嘎力迎着朝阳缓步前行,身影瘦削,却精神十足,他提着被搁置在仓库的雕花马鞍,阳光迎面打在马镫上,闪烁着金色光芒。那道光芒晃了拴马桩旁银鬃马的眼睛,它打了个响鼻,不安地摆摆马尾。

白嘎力停下脚步,微微睁大眼睛,表情讶然。昨天夜里,有两道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徘徊,他忍着疼痛,费力地睁开双眼,却看到了故去多年的父母,他们站在白嘎力身旁,柔和地望着自己。可当他借着火光,想看清他们的模样时,炉火忽地灭了。今天白嘎力再一次看到了他们。阿布慈祥地望着他,额吉远远挥着手,示意他走到父母身旁。

他们要接他回家了。白嘎力神情淡然,露出放松的微笑。忽然,眼前的父母慢慢淡化,渐渐变成一匹通体淡棕的黑面银鬃马,马儿动了动前蹄,快步流星般朝他而来。

阿茹娜疑惑地望着祖父,只见祖父走过来,将马鞍搁在银鬃马的背上,解下拴马桩上的绳索。随后,白嘎力不顾孙女的呼喊,像个少年人般,利落地跨上马背,向着西边的山坡打马而去。海日罕直直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阻拦。

正午时,达勒来了。萨仁把羊群拆分,一半卖给牛贩子,一半连着房子与营盘,给了没有牛羊、单靠打工与为别人放牧赚钱的达勒。几十只羊,一头老黄牛,还有一只小黄狗,全交给了他。达勒有些愧疚,将自己辛苦半生得来的钱交给萨仁,全当他租萨仁的屋子的钱。海日罕很不情愿,偷偷拉着母亲商量,“这可是进过监狱的人,现在给了,以后可拿不回来了。”萨仁老人一如往常,不理睬儿子的想法。

傍晚时分,恩和再次拜访萨仁家,带来了白嘎力死亡的讯息。恩和家的羊群今晚久久不归,他放心不下,便沿着网围栏四处搜寻,意外发现了白嘎力的遗体。那匹银鬃马被铁丝网上的钢筋划伤,倒在雪原里。白嘎力老人被甩下马,头撞到地面,当场死亡。

查干哈达的牧人们在萨仁家聚集,他们拿走了祖父的衣物,每个人都抱着一捆木材,捧着涂抹黄油的白布,来了又走,进进出出。谁也没有告诉小阿茹娜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深夜,祖母与叔叔跟着牧人们走了,阿茹娜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在祖父躺过的毛毡下面发现一柄刀子,小姑娘害怕极了,便将黄狗带回屋,开着灯,紧抱着羊羔度过了一晚。

萨仁和儿子在大家的帮助下,仔细地为白嘎力缠上白布,他们将他的遗体留在荒野,点燃百家柴,把逝者的遗物投入火焰中。众人在火焰前端坐,火星迸溅开来,闪着夺目的光随风飘洒,在即将触碰到生人衣角的刹那消失殆尽。三天后,萨仁按照习俗,回到白嘎力酣眠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遗体兴许已被秃鹫和狐狸啃食干净,白雪覆盖了血迹,雪地干净如新。

凌晨五点钟,祖母拍醒睡梦中的阿茹娜,“我们该走了。”

“爷爷怎么还不回来,他去哪了?”

“他骑着马去远地了。”

“他什么时候回家看我?”

“银鬃马丢了,等他找到了就回来陪你。”

他们将行李放在车上,祖母将阿茹娜裹严实,抱着她出了门。阿茹娜抬头,东边天际微微发白,正当空却悬着半轮淡白的月亮。祖母将她抱入车里。为什么不在白天走?阿茹娜问祖母,祖母告诉她,这时候走,越走天越亮,不用担心遇上意外。为什么不打开车灯?海日罕告诉她,他怕白嘎力舍不得他们,跟着家人进城,半途迷了路,再也回不来。

车子启动了,困意浮上来,阿茹娜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朦胧时,她似乎听到祖母与叔叔的交谈声。萨仁老人念叨着,路被围栏挡住了,又被挡住了......阿茹娜沉入梦乡,她梦到前年夏天,爷爷蹲在院角,她蹲在爷爷身旁,那时候爷爷的身体还算硬朗,他用刮板涂抹水泥,阿茹娜负责递砖块,爷孙俩配合得极为默契,菜园子更是一天高过一天,可惜家乡入秋早,爷爷生病了,她心心念念的牵牛花也没来得及破土。梦里的她看着爷爷忙碌的身影,不由有些忧伤。



二二年秋,一辆崭新的轿车从边境小镇缓缓驶向牧场,车子停在二百公里处的加油站,趁着海日罕给车子加油的空当,阿茹娜打开车门,观察四周景致。站外的空地上停满了重卡货车,司机们铺上一张破烂毯子,倚着轮胎坐下来,他们吃着碗里的面条,时不时同别人搭话。有的车门开着,车内人将外套罩在脸上,似在午休。经过翻新,加油站倒比前些年整洁得多,衬得一旁的杂货店灰头土脸,像个驼背的老人。店门落了锁,锁面锈迹斑斑,店主人早已搬到了城里。

曾经连接牧场和小镇的客车也停运了,孩子们得外出求学,青年人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有的人迈入了集中安置牧民的游牧民小区,有的人去异乡打拼。留在查干哈达的多是中老年人。禁牧政策松动后,萨仁老人是第一批愿意返回故土的人。海日罕拗不过母亲,只好将老人送回去。

海日罕将两瓶防冻液放进后备箱,他把车头调转,招呼阿茹娜赶快上车。九月的天空愈发高远,旷野黄绿驳杂,将天穹高高托起。阿茹娜探出头,柏油马路笔直而狭窄,代替过去的羊肠小道伸向草原深处。道路旁绵延着两面铁丝网,这里有两户人家,他们用网将自家草场围起来。如果没有路作分隔,这两面网恐怕要紧紧贴在一起。海日罕生怕自己的车被铁丝刮蹭到,擦着边沿缓慢前行。

一辆改装货车在他们后面行驶,海日罕偏离道路,有意让它先行,那货车也放慢速度,跟着他们偏移,阿茹娜恍然,看来司机不认识路,想跟着他们进牧场。货车缓缓走在路上,开放式车厢里垒着被压缩成方形的干草,显然,这是从别处运来的牧草,查干哈达的草已不够牲畜安然过冬了。

一栋三层自建楼出现在茫茫原野中,蓝白相间,很是好看。阿茹娜眼前一亮,拍了拍叔叔:“那户人家是谁啊?”

“噢”,海日罕把烟摁灭,“是达勒,以前禁牧嘛,别人都进城了,只有他没走,还占了咱们家的草场,这些年慢慢有了些积蓄,就给自己盖了座三层楼。”海日罕咳嗽两声,提高了声音,“正常人哪里会在牧场建三层别墅,独此一家啊,你看这就叫......嗯......不伦不类!”

一听是达勒叔叔,阿茹娜兴奋起来,自从她上了中学,海日罕经常接送她,阿茹娜再也没见过达勒,祖母倒是常常进城看她。阿茹娜又问及达勒的近况。海日罕高声说:“早过世啦。”

“有天半夜,他去你继父家,直说口渴,又不肯喝水,把你父亲买的一大筐橘子全吃完了,几天后就过世了。”海日罕面色红润,露出自得的神情,“他啊就是想不开,像我,一样四十多岁了,什么没经历过,也没跳楼啊。”车子猛地拐了弯,激起阵阵黄土。阿茹娜说不出话来,恍惚间,她闻到一阵烤橘子的香味,干燥而清甜。

柏油路面平坦顺滑,翻过一座山。阿茹娜便看到了祖母。穿着棕色长袍的萨仁朝他们走过来,老人解开系在围栏上的绳索,向他们挥手。呼啸的西风吹动她的发巾,露出几缕斑白的枯发。

不顾提着行李呲牙咧嘴的海日罕,萨仁紧紧搂过阿茹娜,揽着孙女回家。萨仁笑着,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一朵朵绽放的花。祖母说,清早时她打扫羊圈,见到一只漂亮的银狐狸,她神秘地眯起眼睛:“早见狐狸晚见狼,是个好兆头。”恰巧,刚见到银狐,宝贝孙女就回家了。

萨仁将阿茹娜送回家,出来帮着儿子拿东西。海日罕连忙推辞,他打开后备箱,提出一柄沾血的铁钩。

“额吉你看。”铁钩上倒悬着一张火红的赤狐皮,海日罕将狐皮晃了晃,“这东西太难得了,我只是追了追,这家伙就跑炸了肺,自己倒下了......不过也正好,我打算把它送给单位领导。”

萨仁老人垂下眼角,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屋。吃过晚饭,阿茹娜去收拾行李,明天她将出发,去远方上大学。海日罕瞧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想和您商量点事。”萨仁不说话,低头饮茶。“额吉,你也上年纪了,和我们去城里住吧,我和塔娜能好好照顾你。” 萨仁抬起眼皮,“我不走。”海日罕了解母亲,见有几分希望,便道:“额吉,我去过敖伦牧场,那里建了个民族特色旅游区。咱们也可以办,你回城里养老,这件事交给我,一年能赚很多钱!”“我不走。”“额吉,你不走,别人还以为儿子抛弃你了!”海日罕一激动,不小心打翻了茶碗,茶水倾倒在毡子上,细密的绒毛将它撑起,像极了草尖上浑圆的露水。额吉,额吉......萨仁低头,那滴水渍慢慢晕开,融进毛毡里。

到了晚上,阿茹娜像小时候那样,与祖母躺在一起。萨仁眯起眼睛,轻拍着阿茹娜,那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终像一片羽毛般,轻轻地落在阿茹娜身上。阿茹娜睁开眼睛,借着月光打量祖母,萨仁的脸上布满驳杂的皱纹,深深浅浅,像极了干旱后沟壑纵横的荒野,忽然,萨仁睁开了眼睛。她虽然年迈,眼睛却一如过往般透亮。

阿茹娜来了精神,打开手机相册,给祖母看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萨仁用枯朽的手指拨动照片,停在孙女的名字上,一字一顿地说:“阿茹娜,是吧。”阿茹娜连忙点头,一面给祖母看文字介绍,一面兴奋地讲着自己对未来的期许。阿茹娜报了东北的大学,她就要见到树林了。

萨仁眯着眼,耐心地倾听着。她不识字,但她认得出阿茹娜的名字。她没办法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但她理解孙女。

第二日清晨,小姑娘提着比昨日沉重许多的行李箱,同祖母告别,踏上了新的旅程。此刻天光微亮,灰蓝色的天空下仍有星群闪烁。阿茹娜坐在海日罕的车上,向后望去。那座巨兽一般的山峦已不再让人害怕,须臾,它睁开一只暖金色的眼睛,温柔地目送着她。

十二岁之前,阿茹娜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摆绳牵引着的小小摆锤,在由小镇和牧场所构成的摆钟里回环往复,后来,母亲建起了她的新家,自己又变成了停不下的皮球,在海日罕家和继父家来回滚动,所有人都在变动,只有她那固执的祖母,守着一方土地,等着孙女回家。

她终于远离了暴风、干旱、荒芜与寄人篱下,也远离了故乡和萨仁。如今出门远行,阿茹娜带走了祖母悄悄塞进行李箱的衣物,带走了她教给她的坚韧和执着,那些带不走的,连同萨仁一起,留给了黑夜与无尽的时间。故乡和她都在漫长光阴中渐渐变得陌生,多年后,当亲人渐次离去,她将再也回不去这个曾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这无关对错,是所有人难以避免的未来。

那簇灯火渐渐黯淡,待他们翻过山坡,远处的巨兽终于合上了眼睛。萨仁也阖上了双眼,任由黑暗把她拥紧,她扔下繁重的躯体,轻快地走着,走着。忽然,她看到一只皮毛松软、泛着柔光的银狐,它站在东边的山坡上,红日渐渐升起,为它镀上了一层火光。

等等!她向它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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