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八月末，我搭乘邻居的顺风车，从边境小镇回到牧场，回到我那年迈的祖母身旁。草原深处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条蜿蜒在山峦的羊肠小道，车子在上面行走，激起阵阵黄土。越靠近腹地，草越繁密，路的痕迹越浅。翻过一座山，小道便遽然消失在了茫茫荒原之中。此处与别处不同，疏疏朗朗的浅绿之间包裹着一方明绿草地，这里原是一池湖水，牧人称它为“滕格淖尔”，意为“像天一般大的湖泊”，今年大旱，天湖消失了，可它润泽过的土地仍念着旧情，青草绵延。
      秋风掠过滕格淖尔，一根根质地柔韧的野草倒向远方，又在狂风远去后悄然直起身子。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在等待，等待来年春天天湖的复活。
      这里离祖母家不远，我同邻居叔叔打了招呼，便下了车，提着行李独自往回走。此时已是黄昏，四野空空，草地上显现出一道灰色身影。老人身形颇为瘦削，穿着长袍，挎着羊皮袋，呼啸的西风吹动她的头巾，露出几缕斑白的枯发。
      那是我的祖母，正遥遥朝我招手。渐沉的暮色将她遮掩起来，不需看得真切，我已能想象她的神情。果不其然，祖母笑着，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她已十分苍老，眼睛却很亮，我们相互端详着，祖母眼角的皱纹更细密了。
      祖母紧紧搂过我，揽着我回家，这小老太太看着干瘦，胳膊却格外有力，我们中间夹着羊皮袋，袋里有一只初生的小羊羔，它那忘性大的母亲早已回到营盘，把它独留在草场，祖母巡边，恰好发现了它。羊羔发出闷闷的叫声，我生怕这柔弱的生灵被我们两个挤死，便尽力去挣脱祖母的“铁臂”，可祖母只顾高声讲话，察觉我的不配合，还加重了胳膊上的力道。
      她是我的祖母，也是这片土地上护边额吉。这里是查干哈达，一座靠近中蒙边境的云下草原。祖母是坚守塞北七十年的护边员，数十年如一日，巡边十万公里，如今到了退休的年龄，依旧日日沿着边境线散步，“巡边”两个字早已刻入了她的灵魂。她知道哪里的围栏不结实，哪里的羊羔落了单，更知道每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知道那只常去湖边的百灵鸟的名字，和深夜里偷偷拜访营地的狐狸的模样。
      比起父母，祖父祖母陪伴我走过了更长的时光，假期最后一天，我回到牧场和她告别。傍晚，我在院子里铺上毡子，捧着一碗热茶，与祖母一起“晒月亮”。我向她道出明天即将出发，去远方上大学的消息，向来多话的祖母变得寡言少语。
      月亮渐渐隐入云层。回到家中，祖母拿出一件崭新的宝蓝色蒙古袍，铺平，用熨斗熨好。
      我忍不住道：“我去上大学，又不是回牧场放羊，用不着袍子。”
      祖母置若罔闻，她仔细叠好衣袍，放入我的行李箱中，随即拿出一双新做的毡靴。
     “南方很暖和，也用不上毡靴。”
      祖母依旧不理我，却沉默地把靴子放置一旁，她的手艺很好，年轻时做过裁缝，查干哈达草原上的牧民都穿过她做的衣服。时尚的潮流过了一轮又一轮，祖母的缝纫机转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大家换上了短袖衬衫，不再需要祖母，她便给自己和孙辈做衣 服，冬天的毡靴，夏天的坎肩，秋天的夹袍......这小老太太总能给自己找到乐趣。
      半晌，祖母又说：“我给你放了奶皮子和肉干，路上记得吃，味道不一样了就扔掉，过段时间我去城里给你寄......”
      我连连点头，小老太太脾气犟得很，难得妥协几次，还是不要违背她的意愿了。在记忆里，她向来是个固执而硬朗的人，丈夫已过世多年，一双儿女也搬到了城市，她却仍愿留在这里，日日与山川草木相伴。
      夜半，夜雨忽至。祖母担心羊圈里的牲畜，悄悄起身，我在黑暗中看着她模糊的背影。突然觉得，我的祖母好像变矮了。
      终有一天，我将独自面对祖母的死亡，那时候，离家乡千万里的我，又有多大的概率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我提着比昨天沉重得多的行李箱，打算出门，祖母执意送我。她有关节炎，一只胳膊已无法弯曲，我帮着她系上扣子，突然想起年幼时祖母为我系扣子的场景，隔着十年光阴，我与她对调了位置。年幼时她看护我，现下，她变成了白头发的孩童，我却因为要远行而无力照顾她。
      沿着昨天的路，我与祖母到了滕格淖尔。昨夜下了场大雨，雨水铺满了草滩，闪着碎银一般的光亮铺陈到天边。远远看去，似有湖水荡漾。
      邻居大叔来了，祖母把用蓝哈达包好的盒烟递给他，两人攀谈起来。牧民的对话总绕不开牲畜、天气与市场行情。
一阵狂风携着沙石向我们吹来，祖母招呼我赶快上车。他们谈到了我，祖母微微侧脸，无休止的狂风将她的声音吹破，听不真切，只听到几句，“我的孩子长大了，我的孩子长大了.....”
      我默默关上车窗。风是边地草原上的常客，在这里，人们无需沮丧，更不必哭泣，因为哭泣无用。无拘束的风像一个巨大的消音器，将人与牲畜的呜咽一并消除，只余下它自己的声音。
      车子向前开动，卷起阵阵黄土。按照祖母的习惯，她又要去巡边了，我能想象那副场景，祖母行走于苍茫山川，时不时弯下腰，探看野草长势。当她弯下腰，用苍老的指尖触碰带着湿润的草尖时，她的脊背便融入了山的脊背，抬起头，她的呼吸便融入了风的呼吸。
      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带走了祖母亲手缝制的衣袍，带走了她教给我的坚韧与执着。那些带不走的，连同我的祖母，一同留给了故乡。如今的我身在宜昌，感念祖母十八载朝夕相伴，祝愿她年年顺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