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祝烽燧连年,五谷颓败。
祝飞星落血,众叛亲离。
十八个字的咏唱环绕在苏昶四周,每一个字都是一句诅咒。
她。
狂舞。不是四三拍的优雅圆舞,亦不是波尔卡,甚至就连塔兰泰拉和巫毒祭舞,都抵不过少女如此癫狂的舞步。白莲一般的襦裙,染上的雨点纷纷沿裙摆飞旋而下,编织出三四道游荡的晶莹凤尾;手中倒映寒光的太刀斩破黑夜,快得只剩银色的残影,首位勾连,宛若一团冉冉升起的月轮。
湿婆,一个词涌上脑海。
“你是谁?”问题飞到唇边。
“你,我,他,她,它。”狂舞戛然而止,面前身影消失,声音转瞬漂移,少女不知何时,幽然出现在苏昶身后。“单数,复数,或者零。”她挥手一刀,太刀的阴影融化艾玛单薄的身影;又反手一刀,粉碎一只巨怪的躯体。轻而易举,一蹴而就,仿佛这一切,眼前再坚实不过的事物,也不过是她手中的玩物。“我是谁?”擦拭着刀身,她反问。
“……”苏昶语塞。他本应该是这个问题的主人。
给你个提示吧。
少女头也没有抬,然而苏昶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银铃一般动听,却在耳边释放一阵炸雷。
给你,一个,提示。
太刀反转,将桑吉诺亚号劈成六块。甲板飞速颠覆,沉船。
苏昶坠入海中,像是一颗陨石,沉沉下坠,没有一丝获救的希望。他屏住呼吸,然而巨大的压力却颠覆了他的意志。水从张开的口汹涌而入,气管大张,肺腔将其尽数接纳,直至有限的容积再也无法包容。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只有海水一进一出。
万千玻璃针刺入大脑,烧毁了每一根思维回路。短路,断路,神经系统崩溃,脊柱离线。没有痛苦,胸腔里的苦楚转瞬而过,剩下的,只有无限的温暖,无限的光。
瞳孔放大,光线笼罩在他头顶,永恒的安宁。
然而世界又将他从安宁中剥离。他从水中飞跃而出。肺部重新充满空气,仿佛从未被水灌满。就连身上,也是滴水未沾,皮肤干燥得像是粗糙的砂纸,衣服亦然。
这时,苏昶才注意到周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却依稀有什么在沉吟。“这是哪里?”沉吟声让他毛发倒竖,脊背发凉。
少女无言,但是——
霎时,灯火齐明。
苏昶看到了他永远的噩梦,在梦里。
蠕动,翻滚,嘶叫,噬咬。恶鬼凶灵成群结队地游荡在地下室中,环绕着一具人形,进进出出。每一次光顾,那人形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团团血点飞溅在地,画出一簇簇诡异的梅花。
不——
身边传来更加凄厉的哀嚎。一个男孩连滚带爬地冲过他身边,三步并成两步冲下台阶,奋不顾身地冲进恶鬼之中,仿佛那些不过是空气里漂浮的黑色柳絮。
恶鬼被打散,却又重聚回来。一个人形变成两个人形。绘制梅花的狼毫加粗了一倍,鲜血漫天飞舞,墙壁,地面,天棚,这一次,上下左右前后,尽是梅花盛放。
不——
这一次,苏昶听到自己的呼喊。跨越时空,却丝毫不减凄厉。抱着头,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堵上两耳,封闭一切对外界的感知。然而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生了眼耳一般,一切仍然看得那么清楚,听得那么清楚。上帝啊,不需要这么清楚,真的不需要,真的。
“嗖——”
平衡破裂,苏昶脚下的台阶忽然收起,他滚落下去,没有任何减速地滚落到云团当中。凶灵将他包裹,拖进黑云的深处。剧痛潮水般涌来,撕开皮肤的声音,扯下肌肉的声音,内脏爆裂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细嚼慢咽,大快朵颐的声音,每一声都如丧钟,敲击着苏昶已经快要崩断的神经。
下身已经不见,然后是上身。他血淋淋的两臂死死扣着地面,十指指甲悉数崩裂,却仍然无法阻止云团的吞噬。
哎呦嘿,肉绽皮开甚欣慰。
哎呦嘿,白骨嶙峋月光杯。
哎呦嘿,快来,快来,哎呦嘿,哎呦嘿。
恶魔在他耳畔耳语起来。每呢喃一句,带着刺鼻恶臭的口中,便吐出一滩黑红色的碎屑。
哎呦嘿,鲜血淋漓真美味。
哎呦嘿,欲饮琵琶马上催。
哎呦嘿,快来,快来,哎呦嘿,哎呦嘿。
“噗——”
“当啷——”
碎成六瓣的璇玑从耳畔飞到苏昶面前,上面还粘着一坨白里透红的皮肉。
苏昶像个孩子一样地尖叫起来。
那是他自己的血肉。
然后少女出现在他面前,白衣胜雪,太刀如月。表情,神态,身姿,都一如在桑吉诺亚号相见时的模样。
救她,救我,救救我们。
然而,一切如常。
太刀落下,斩首,他的头咕噜噜滚落一旁。身后的人形轰然倒塌,它们已经被吞吃得一干二净,而他即将成为恶魔们最后的珍馐。
祝烽燧连年,五谷颓败。
祝飞星落血,众叛亲离。
从梦境中醒来之前,苏昶能够听到的,几乎只剩下这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啪——
扣在脸上的日记被惊坐起的苏昶一把摔在门上,书页飞散,片刻前穿插记下的笔记七零八落飘零在地,像是梦里那些飞散的恶鬼,又像是白衣少女凌厉的刀光。
“神啊……放过我吧……”自从踏上旅程,噩梦便接二连三,一场紧跟一场。苏昶甚至感觉这一次出海,本身便是一次为他量身定做的噩梦。
视野中有什么微微一闪。侧过脸,已经变作一团乱麻的杀月无力地瘫软在床头柜上,丝线已经风干,只有上面的斑斑血迹,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混杂在一起的血迹,仍然在无声地传唱着不久前的那场恶战。
结束了,返航。
对于一场从开始便注定失败的探险,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胸前忽然再一次传来刺痛。他皱了皱眉,掏出刺痛的根源。碎成六瓣的璇玑,其中两片碎成了一堆渣滓。护身符碎得更加彻底,不祥的阴云变得愈加浓厚。
不知为何,长时间滴酒不沾的苏昶,忽然想醉上一回。餐厅提供了充足的酒水。或许他还能和不久前刚刚认识的老水手喝个一醉方休,直到上岸,分道扬镳。还有艾玛,他久违的老相好;当然,还有陆天臧,他的“影子”。
他不能醉,醉乡的终点,梦中那些幻影,每一张幻象,每一道影子,都是令他无比恐惧的魑魅魍魉。正是这些幻影,驱使他游走欧美,找遍最顶尖的心理与药剂专家,驱使他深入南疆修习不寐之术,驱使他赶赴南美寻觅食梦巫师,甚至驱使他前往遥远的拉普兰,在那里,传闻极光可以治愈心灵最深处的梦魇。
然而这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即便服下最强力的药物,施行最有效的疗法,修习最高深的心术,有些事情仍旧永远无法逃离。摇摇晃晃,苏昶站起身来。身躯僵硬得像是牵线木偶,或许他本来就是。
闭上眼,摇摇头,忘掉一切,正事要紧。
苏昶开始默念心法,最高层。
重新睁开眼时,世界一片光亮,春风一般的清新自肺腑从下向上,直到天灵。长出一口气,他又回到了那个冷酷的行者,一个活着的工具,或兵器。一切要素在眼前如地图一般铺展开来,部分仍然可用的线圈,完全损坏的探照灯,断成两截的雷达,仍然可用但是范围受限的对讲机,断裂的几根栏杆,损坏的仪表,几乎耗尽的电源……
既然他们可以组建出大规模的特斯拉线圈,击垮巨怪,那么或许用剩下的零件,他们也可以发出求救信号。
他应该找船主谈谈。想到这里,苏昶站起身来。
他的眼底重新亮起光,只是与先前相比,微微暗淡了些许。
“你醒了。”门从外面打开,陆天臧闪身进入,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昶。“话还利落?”
“嗯。跟我走。”苏昶大步走出房间。看到他的眼神,陆天臧不禁退了一步。他看到,那个夜里形如鬼魅的苏昶回来了。
“去哪?”紧跟其后,陆天臧低声问道。
“找船主。”苏昶头也不回。
“他在休息,不见人。”听到苏昶的意愿,陆天臧停下脚步。
“他会见我的。”苏昶指了指头顶低垂着头的雷达残片“尤其是在我是唯一一个能救他的船的人的情况下。”
舱房里,再一次空空如也。离开了人气,这里,沉静如墓地。
舱门被关上时,一阵风从门缝吹过,卷起地板上的一张日记,将其轻轻放在苏昶枕边。
在这一页上,名为苏暮雪的古人,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倾尽一切也无法逃离时,或许我应该选择面对,毕竟,那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