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二十三点的钟声从街对角爬过街道,闯进酒吧里时,安东尼•科勒正独自一人坐在酒吧后台的办公室里,沉浸在一种介于昏迷与清醒之间的奇妙状态。
酒吧已经打烊,现在是娱乐时间,长达一夜的娱乐时间。他脱掉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喘着粗气点燃房间的正中的黑色香炉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任凭大麻的香气随着缭绕的烟霭流淌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消失在他大张的口中。
房间变得模糊起来,在安东尼心中,这便是一切美好的开端。半个小时前离开的妓女无法满足他,身边色情杂志上蒂塔•万提斯的妖艳形象也无法满足他。如今能够满足他的,只有这漫天飞舞的大麻烟雾——
还有茶几上平摊着的四条白色长线。
喉头传来强烈的干渴,安东尼嘟囔一声,撑起肥硕的身躯,跌跌撞撞地爬到茶几前,贪婪地向前凑去。人们都称这名为古柯碱的白色粉末是恐怖的恶魔,就连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例外。但是安东尼知道,那全都是一派胡言。恶魔才不会带来如此高尚的愉悦,只有天使才能。
一声轻响,桌上的白线又少了一条。而他的愉悦感,也又随之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上帝啊……”他闭上眼,仿佛醍醐灌顶的圣徒,声嘶力竭地高声呐喊。天花板上斑驳的壁纸倒映在他血丝密布的眼中,霎时化作漫天灿烂星汉,将他里里外外照得雪亮。成千上万的神明环绕着他飞舞,用成千上万中不同的语言放声歌唱,每一首歌都是专门为他创作的赞美诗。
“上帝啊,好多星星……”电视上的演员轻声叹道。安东尼也随之轻声叹息。此时此刻,他已经超脱凡世,遁离了一切喧嚣,成为了寂静世界本身的一部分。他成为了圣灵,圣灵成为了他。三千世界的一切,从此以后都以他为中心,为他而存在。
只要他拥有那些晶亮的白色粉末。
这是安东尼最喜爱的部分,却也是安东尼最讨厌的部分。古柯碱总是少之又少,永远也无法让他长期维持这种完美的精神状态。幻觉来势汹汹,淡却得却也十分迅速。仅仅片刻,他便又从圣灵,沦落为城市一隅的不起眼酒吧里那名守夜的无名小卒,四仰八叉地躺在发霉的床上,仿佛一头肮脏的野猪。
“还要——更多——”他毫不迟疑地扑向下一条古柯碱。原本笨拙的身躯,此时迅猛得有若黑鹰。剩下的三条白线充满了他的整个实现,如今急需重回圣灵形态的他,已经顾不得其他任何事情。
也已经顾不得去注意,不知何时已经大敞四开的房门,以及不知何时正从门外疾步冲向他的黑色人影。
“咚——”一声闷响,金星乱转。
“你是什么人?”还未等安东尼叫出声来。人影已经又一次来到他的面前,单手揪住他的衣领,扣住脖子,将他死死钉在墙上。“现在几点了?”两个问题飞扑而出,正如刚刚突如其来的重拳。
“咯——咯——”恐惧的浪潮淹没毒品的快感,安东尼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听得到喉结软骨咔哒作响的声音,也尝得到喉间逐渐漫出的咸腥味道。但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凭人影逐渐收紧卡在他喉咙上的手,一点一点地将死亡浇注。“噗——”一股腥臭的暖流,顺着安东尼的双腿奔腾而下。死之前还要如此丢脸。安东尼的潜意识里传来强烈的负罪感。自从十九岁那年沾染上毒品后他本以为自己的尊严早已丧失殆尽,现在看来,他错了。
死成这幅模样,恐怕是上不来天堂了罢。
这便是他昏厥前最后的遗念。
“切——”像是在躲避硫酸一般,人影极度厌恶地将他扔在地上,向后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已经破了一个洞的床的另一边。发髻被后空翻拆散,一头乌黑的长发从乌黑的斗篷中奔流而下,漆黑无瑕。通体的黑色紧身衣与黑色的长发融合在一起,酷似一只夜幕中的黑色乌鸦。
“暗鸦”在布里斯班的锋芒初试,就此告终。
然而她今夜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将墨镜换为夜视镜,她迅速离开酒吧。
又是空旷无人的一夜。微微弯曲的长街上,寂静无声,连一丝风都听不到。居民楼的灯已经全部熄灭,拜不久前发生在附近激烈的枪战所赐,如今居住在这里的人每日不到夜半,便已经熄灯就寝。这一街区的所有人都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道理——黑暗为他们提供庇护。
除了身后酒吧里的瘾君子外。所以她给了他一点教训,确保他不会阻碍计划。
再次扫视四周,在确保再无任何潜在的目击者后,暗鸦走向马路对面。在那里,佐佐木船行的造船厂像是一尊巨人,正匍匐在地,安然沉睡。巨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布里斯班最大的船行。而暗鸦今晚的任务,就是确保在太阳再次升起之时,这一名号将永远成为历史。
“低调行事。”风在耳边呢喃,告知暗鸦老师的嘱咐。
乌鸦再一次起飞。她纵身一跃,越过围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落地时,颈上的玻璃吊坠从紧身衣里滑了出来,但是在它能够制造出任何响动之前,便又被收入怀里。
成了。
暗鸦蹲伏了片刻,确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后,站起身来。任务艰巨,但是夜还漫长。她拽下吊坠,蹑手捏脚地向造船厂深处走去。
头顶一片乌云遮蔽了冷寂的月光,今夜,黑暗盛行。
(二)
“没有找到其他幸存者。不过我们找到了些椰子,就放在不远处的山洞里。”苏昶将手中正在把玩的枯枝丢进火中“一共四十枚,如果有时间,还能采到更多。从这条路走过去,一路上沿着书上刻的卍字,走过去就能找到。”他指了指营地另一侧的小路。
而老水手,则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木桶,又指了指篝火上正烧烤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后,重新全神贯注地包扎起小腿上的划伤来。幸存者之中,他受到的外伤最多。在用一种不知名的药草包扎过后,活像穿了一件绿色的外套。
“路上有很多蛇,所以吉克抓了一些回来当做晚餐。至于那一桶,”苏昶代吉克(经过协商后几人对老水手的称呼)发言道。天黑之前,老水手便是抱着这个木桶漂流到了这座孤岛。
“是他私人收藏的腌肉,我知道。”胜七郎坐下身,露出一副餍足的表情。他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咬了一口上面插着的蛇肉。
“干得漂亮,各位。那么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吧。”
“那个还没熟。”陆天臧忽然插上了一句。
“……”
佐佐木胜七郎早早便已经用被风暴卷落一地的枯枝铺好了几人的床铺,此时正在用轻微的鼾声“安抚”每个人的耳膜;大副则一直保持着昏迷不醒的状态,嘴里不时念叨些让人不明所以的呓语;
吉克负责站第一班岗,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地休息了。
“你的伤怎样?”苏昶侧过脸。额头上的一片淤青让他的面孔显得有些滑稽。那是被从船舱中甩出时,撞在甲板护栏上的结果。
“你知道怎样。”陆天臧仍然仰望着树林上空的一片漆黑。“你弄坏了手套,老师不会原谅你的。”
“是么?那么这些年我做过的事情应该已经足以气死那老头子了吧?”苏昶笑出声来“原谅,或者不原谅,又能如何?你就那么在意老头子的原谅?嗯?身为下一位统领继承人的你?”
“放心吧。候选人不是那么容易寻找的。老头子知道你的分量,所以在惩罚你之前,一定会考虑再三。”见陆天臧露出迷惑的表情,苏昶又补充了一些。候选人一代比一代胆小,这让他微微有些失望。
不知为何,听到老头子三个字,陆天臧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你和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他试探性地问道,虽然并不期待苏昶有什么答复。
“……”苏昶用沉默回应了他。“明天还要去搜索,睡了。”
果不其然。
见苏昶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陆天臧努了努嘴。苏昶的拒绝并没有打消他的好奇,反而助长了好奇心的滋生。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与老师之间的过节,或许从这一过节中。他还会知道许多家族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对于行者来说,知道的秘密越多,他的价值也就越大。
而他却也并不着急。在岛上还不知道要停留多少时间,他还有许多机会。想到这里,他半坐起身,再一次环顾四周后,方才安心地躺下。
真正的夜晚,徐徐降临。
“是谁?”片刻之前还睡得正熟的佐佐木胜七郎像弹簧一般跳起身。腰间的弹簧刀不知何时已经在手中紧握,仿佛一只面临大敌的战士。
“是我……”灌木丛裂开一条缝隙。艾玛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间挪出。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顺着她苍白得有若白纸的脸颊,滴滴答答地落在肩膀上,又顺着已经被撕烂的风衣流入沙地。凌乱的头发、满面的尘土和淤青、以及脸上无处不在的疲惫神色,让人不由的怀疑,仿佛一天一夜之间,她便已经老了十余岁。
“是你?”话音未落,苏昶已经走到艾玛身边,将身上的夹克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扶到营地边坐下。
“水……”艾玛虚弱地嗫嚅。苏昶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浑身的颤抖。
“水在这里。”佐佐木胜七郎拿过一枚打过孔的椰子。“毛巾和肥皂怕是没有,女士。”他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但是失败了。
因为苏昶接下来的问题,破坏了营地里这一天一夜都一直试图维护的微妙氛围。
“沃森呢?”他问。
话音未落,苏昶便已经后悔。因为听到沃森两个字后,艾玛那刚刚勉强恢复红润的脸,霎时又变得雪白一片。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叫。若不是苏昶及时扶住了她,或许她立刻就会昏倒在地。
“他……撞在礁石上……”艾玛浑身无力地靠着苏昶,喉咙哽咽着,迟迟说不出后半句话。
但是这已经足够,足够在每个人心头凝滞的阴云里再卷起一阵凶猛的飓风。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得意洋洋,一遍又一遍地宣告着:
在失去了桑吉诺亚号,以及船上一百零六名船员、十八名乘客后,流落荒岛的幸存者们,又失去了一名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