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一日,他死得凄惨。
骨断筋折,粉身碎骨。手脚冰冷的他躺倒在废墟里,动弹不得。
鲜血从遍布全身的伤口,随雨水顺着岩缝缓缓逝去,分外妖娆。
而最终,这殷红的绘卷,也终于被涤荡清净,再无半分。
又一阵地动山摇,坍塌在他身躯上的岩层似乎又重了一重。
项链上尖锐的刺穿入胸口,他却不觉得疼痛。
眉间微微不适,耳畔传来天灵破碎的声音。
眼眶爆裂,红白黑涂了一地。
两侧的岩壁颤了颤,猛然合拢。
天崩地裂,他魂断碎石之间,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一)
晗霄殿上,看着侍女们来来往往地奔走在前后殿之间,殿上的贵族眉头紧锁,局促不安地来回踱着步。殿外,神潮翻涌,四处奔走而来的苍烨族诸神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千百万五色辉光汇聚在一起,直教他头昏眼花,心烦意乱。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侍卫闭了殿门,暗淡下来的环境却未能安抚他的纷乱心绪。
他正在等待些什么。
“哇——”清脆的哭声从后殿传来。他一惊,疾步奔向后殿。
卧榻上,伊人憔悴,却满目温和和慈爱。怀里,两团肉球相拥在襁褓中,哭得正欢。
新生的生命忘乎所以地啼哭着,向世界宣布着他们的存在。
他扑在榻前,搂过两名婴孩,泪流满面。
这一日,乐圣耆童家,月妃望舒诞下两名男婴。
十日之后,盛大的喜宴在天沐池旁举行。诸神降临,载歌载舞,一片笑语欢声。
宴会上,封喉不知多久的乐神再次唱起了太古的歌谣,洪亮的南吕之音响彻天地,三日不绝。诸神震撼,亲闻乐圣引吭,乃是这世间,万载难遇的荣幸。
唯一让人不解的是,耆童身侧的闭门弟子,神乐署任掌七弦的太子长琴,听着让万神心潮澎湃的古韵后,竟是皱了皱眉。
(二)
星林归隐,司夜的游神巡视天庭。刚刚上任的年轻神官战战兢兢地观察周遭的每一个角落,唯恐遗落了什么。二十八宿的领空在背后隐去,天枢、天旋、天玑、天权,七星的祭坛,他一一遍历。白日的荣华退却,现在,这些圣坛上,只有诸天上神们冷艳的残迹在火炬里浅浅燃烧,微微点亮穹庐的一隅。
玉衡、开阳、瑶光……那是……看到那个身影,他慌忙上前请安。然而瑶光台上的神灵却不理睬他,只是把着金樽,闷头痛饮。长发散乱,鬓白如霜。
“上神,恕小神无礼,饮酒浅酌可怡情,然而如此,可是要伤身啊……”
“无妨。”上神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小神局促不安地拉扯着衣袖,不知所措,也不知所言。两个人就这样,一个侍立在侧,一个独酌案前。
“两个。”忽然,他道。
“哈?”神游天外的夜游神愣了愣。
“生了两个。”摆弄着空了的酒杯,他淡淡地说。
“还有,再立在这里,怕是要天明了。”
夜游神打了个冷战。若有所思地作了个揖,便转身继续去巡视了。
乾威瀚夜,千星归隐。望着暗淡无光的夜,他目光凄凉。
这一日,乐圣耆童家,诞下两名男婴。
老大眉间,朱砂炙手,凤凰的烙印深深地铸刻在额头之上。
老二鬓旁,冰夷流云,章纹在肌理间潇潇洒洒地流淌。
望舒甚爱之,取四方祥瑞,为他们命名。
凤舞朱砂的,名为祝融。
碧海凝冰的,唤作共工。
(三)
十七年后。西征月氏,他大胜归来。
颛顼大悦,亲自上朝接见,却不见他的身影。尴尬的大帝笑了笑,对身后的巫祝说,料想赤炎公,又躲到荒山里,听禅去了。
赤炎公,祝融化名。奉了耆童之意,下界修行。苍烨族的神威、凤凰的庇佑让他每一次出征都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功煊赫的他,如今已是颛顼大帝身侧,万人之上的统帅,司令千军。
然而朝廷从来便不是一个太平之地。他不喜紫殿萦回的乌烟瘴气,便时常借故推托上朝。大帝眷顾他,便也从不过问。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
无事之时,他便来这里,独自一人,静坐湖畔,轻抚瑶琴。琴很古老,却又和他亲密无间,每次触碰那带些清凉的丝弦,他的寂寞,便退却了许多。祝融不知其中缘由,只是感到,琴曲悠扬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名少年,隔水相望。九歌三起,两个人,便这样,无言地对视着,直到曲终人散。
松涛万壑,山水如画。皇、鸾、凤,五采鸟环绕林间,在月轮之下,翩翩起舞。偶尔轻点镜面,泛起几圈涟漪,便又打了个旋,飞走了。
不知父亲安好?收起琴,他想。
人走茶凉。
盘旋的鸟群里,一只金瞳灵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空中驻留了少顷,扭头归入西行的落日中。
(四)
半载之后,他奉命,出师大荒西北,长胫国。
西北大荒从来不对它的来客报以任何友善,这次也并未例外。
方至半途,一万五千人的帝国兵团,便仅存二百不足。苟延残喘的士兵们在荒无人烟的大荒里漫无目的地穿行,仿佛丢了目标的蚁群。不时有体力不支的人,一头栽倒在地,魂归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一场沙暴随妖风而来。他迷了眼,半跪在地上。待这一切走过,身边,却哪还有半个人影?他呼喊,唤着他营下每一名他还记得起名字的军士,却无人回应。
昨日,他还在御驾脚前,坐拥山河。
如今,他一无所有,连性命,也掌握在天地掌中。
铠甲令他身形沉重,帽盔使他头脑发昏,他将这一切,倏地一扯,纷纷丢弃。坠入荒漠的兵甲,转瞬间,便被风沙掩盖,再无踪影,正如那些逝者的亡骸。
太阳厌倦了这场一边倒的争斗,挪着步子漫下地平线,渴求的清凉终于降临,能享受的,却只剩他一人了。
极目四方,无边的沙海,一片寂静,了无生机。那一夜,人不寐。癫狂到极点的他开始竭尽全力地奔跑,仿佛跃过下一个沙丘,便是旅途的彼岸。然而他的体力终于耗尽了,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抽搐着阻挠他前行的步伐。肃杀的月光刺在他背上,凛如霜刀。须臾前的清凉,如今已冰冷无比,他开始打冷战,牙关不住地上下敲击。
真的没希望了吗?他匍匐着前进。沙丘陡然下陷,他坠了下去,吞了满嘴的沙土,眼冒金星。然而对生的渴望又激励他爬了起来,似乎只要不断爬起,便终是能摆脱困境。
这时,他看到了他。
无忧无虑的少年,枕着一片灌木,睡得正熟。
灌木的后面,是两泓清泉,一池潭水,一片绵延百里的绿洲。
得救了。紧绷的神经放了一宽。他摇了几摇,没了意识。
耳边听得扑通一声,他知道,那是他倒下的声音。
“哗啦——”水花四溅在他脸上,他惊醒。
月已沉沦,晨曦洋洋洒洒地飘散在绿洲之上。昨夜睡在灌木丛中的少年,现在正端着半壶泉水,一脸纯真地盯着他。
他讶异。似曾相识的面孔。长发披散,如玉般无瑕的肌肤在晨曦里显得愈加完美无缺。鬓旁的纹身,似鱼非鱼,似龙非龙,栩栩如生,正是榣山他奏乐时,龙脑袅袅炊烟里,那与他隔水相望的少年。
这真是极好的。他想。
“怎么?我脸上生了花么?”似乎感到些许不自然,少年将泉水尽数倾泻在他脸上。
“没……只是……觉得面熟……”抹了抹水,他起身,施了一礼。
少年笑了笑,转过身。“随我来,远道而来的客人。”
(五)
祝融被救了性命,便留在这里,住下了。
少年名曰符禺,楼兰国主。同祝融一样,不喜朝廷百官的纷扰。每次议事,相邀与会者从未超过十人。
三日后,御花园,纠结了许久的祝融找到了符禺,想要做些事情,以报救命之恩。
符禺想了想。“既然如此,便弹琴给我听吧。”
祝融惊讶。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未曾想,西域之国中,竟有人知晓乐理。
“怎么?你背后负着的,不是乐器么?”摘下一朵菱花,符禺看着他背上的古琴,道。
“……”
大荒之中,少树木,榣山之境自是无处可寻。然而,楼兰绿洲,符禺的镜花水月,倒也是一片清净。自那日之后,祝融便时时前来。
夜风清霜,芳华如梦。
他抚琴,五音十二律,信手而弹。日有所思,夜有所奏。时而高昂,时而呜咽;时而黄钟大吕,沧海龙吟;时而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他靠在水边,随着韵律,轻轻拨动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而去。波澜起伏,错落有致,正如曲中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
少年名曰符禺,晓音律。
(六)
然而终是到了离别之日。
一万五千,全军覆没。他心中的愧疚,终是挥之不去。复命,是早晚的事。
少年看出了他所思所想,便不作挽留。
临行的前夜,他们坐在初次相见的绿洲水畔,把酒痛饮。
最后一曲,他再次奏起了熟悉的篇章。悠扬的九歌里,少了平常繁琐的花样,多了十分质朴的人情。
那夜,他饮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却是随着商旅的驼队,一路向东南去。背后,楼兰已不见了踪迹。
他不知昨夜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符禺似是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绝情的话语,具体为何,却无论如何,都忆不起来。
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站在古塔的最高层上,符禺极目远眺。
“只望永不再见吧……”他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少年,名曰符禺。
(七)
枭炎侯归来,颛顼大喜,亲自为其接风,丝毫不在意全军覆没的大过。宴席不在帝下之都,却摆在榣山水畔。与会者,仅大帝与他二人。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抚着琴,祝融将这番往事缓缓道出。颛顼枕着青石,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时发出啧啧声。赞叹的,却只是楼兰国的宏伟和奇绝。
琴声里渐渐流出伤感。号位征服之王的颛顼大帝,心中最看重的是什么,他早已了如指掌。祝融知道,王此时在意的,不过是那大荒中的一片百里绿洲罢了。
日薄西山,鸟倦飞而知还。王起身归反,他收起琴,尾随其后。路上,他踌躇二三,上前。
“属下有一请。”
“……但说无妨。”
“属下望帝君征服楼兰之日,对符禺,手下留情。”
王顿了顿 “……孤会考虑的。”
金眼睛的凤鸟匿在苍松间,看着这幕,一声悲鸣。
(八)
夜。
沧海横流,巨浪滔天。波涛滚滚的东海,他孤帆一片,随着狂澜上下颠簸。群臣不见踪影,百官无迹可寻,颛顼孤身一人,抱着断成三截的船桅,瑟瑟发抖。
一个波峰袭来,飘萍一样的小舟摇摆了两下,碎裂成千百万片,四散开来。碎屑打在脸上,每次擦过,便是一道血痕。
他被抛到半空之中,巨浪把玩着他,来回投掷着,他便从一个浪尖被抛到另一个峰头,在波峰波谷间来回游荡。然而终于狂暴的海神厌倦了这无聊的什玩,猛地一掷。还未来得及屏住气,他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啪”地触上水面,他只觉撞上一堵石门,便再无意识。
窒息之中,大帝惊醒,汗流浃背。寝宫依旧,火苗摇曳在烛台上,随风摆动。白衣染上地上的微尘,稍显铅灰。
原来是场梦,他出了口气。爬起,正欲继续入寝,眼前的一切却猛然陷落。
摇摇摆摆的头发蔓延着从四处生出,缠上他,猛地一拽。
他自卧榻坠下,未触到坚实的地面,却浸入一潭黑水。
水散发着妖孽般的腥臭,颛顼拔出匕首,鱼肠匕寒光四溢的锋芒似是让妖孽微微迟疑。他趁着这一瞬的脱卸,斩断脚下的绿色发带,奋力上浮。光亮在头上浮动,水面并不远,他这样想着,便又加上了三分力。却撞得眼冒金星,水面,竟似覆了三九砚冰,无论他如何敲击冲撞,都磐石一般,岿然不动。他将匕首猛地嵌入其中,试图撬出一丝裂缝。铿锵一声,平日里削铁如泥的匕首,断了。
失去了兵器的颛顼锤击着水面大喊,声音在水中无奈地变成沉闷的哽咽,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背后传来迅猛的拉力。断裂的发丝又将他拉入水下,巨蟒一般越缠越紧。猛烈的挤压将他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出。血液涌上头顶,他感到一阵眩晕。水涌进鼻腔,灼烧感随之而来,引得他剧烈地咳嗽。
耳边传来诡异的笑声,弥留之际的颛顼回头一望。
一张怪异的面皮,在乱发正中,露出染血的利牙,猛然噬咬而来。他看到,那人面发妖生着一双灰蓝色的眸子。
眉角,龙鱼旋舞,似是山海前元的传说里,巫彭冰夷的圣痕。
垂死梦中惊坐起,梦魇终结,他回到现实。猛然拔剑,四顾。狂风吹起幕帘,掠过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穿回在盘龙柱间,呜咽作响。
猛然忆起黄昏时与枭炎侯的谈话,颛顼愕然。跌坐在地上,他浑身瘫软。
殿外,大雨倾盆。
(九)
这一夜,楼兰之主躺在湖底,数星星。
那一段早已设定好的命格,不断地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阴阳苍烨族,两仪相辅相生,一旦相离,必是乱了平衡,自我毁灭。
一方炎阳焚天,心火燃燃,直至元神耗尽;而另一方,却是自我封绝,日渐阴郁,最终,化作天际一方的黑色孔洞,沦入混沌之中。
是为,同性相吸。
然而若同生一脉,却反而相争相克,斗到至死方休。
是为,异性相斥。
为何父亲禁止他与祝融的一切来往。为何当他私下里和祝融四处胡闹时,父亲会雷霆大怒。当看到父亲书房里的杂记时,他终于理解了。
苍烨族的宿命,在坎阿、离虚崩落后,便已是注定,再无回旋可言。
除非——一方死亡,裂为两极的日、月精华归入幸存的一方体内。破镜重圆,合浦珠还。
二者,必亡其一。
从父亲的手记获知这一切的他,在玉衡台上想了很久。
天顶,荧荧磷火,圣座亘古司掌天地,从未改变。
脚下,云卷云舒,三千世界,恒久的轮回往复循环,直至森罗万象的尽头。
自己在这世间,是何等渺小呵……即使他们最后相争到死,你死我活;即使他们天各一方,孑然一生,即使……
这一切,什么都不会改变。那么,为何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比如……
“既然如此,”看着这一切,他想“那就让我来做那牺牲者,让哥哥得到幸福吧……”
便这样做了决定。
七日后,他离开了乾威,不知不觉。
没有人知晓他的离去。借着七星之力,他将乾威之中自己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
从此,没有人记得,瑶池间,乐圣一家,除祝融外,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共工。
除了耆童一人。
看着头顶高悬的忆念沙城,乐圣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自天门井而下,他目标明确。
西北大荒中,有山名不周,一片混沌之地横亘于此。数百年前,九黎族的魔都在这里拔地而起,却最终随着全族的阵亡,荒废了。人去楼空,这一片混沌,却驻留在这里,横行霸道。
他知道,一旦触碰到那混沌,便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然而,这正是他所期许的。
猛地扎入其中,漆黑的胶体状物质瞬间便将他笼罩。“墨水”从七窍开始涌入,穿过脏腑,渗入筋脉,浸透肌骨。
他感到疲惫,原来死亡的感觉是这样轻松愉悦。
困倦袭来,他合上眼。
然而混沌却忽然退却了。
波澜骤起,洪水一般的浪潮四散而去,填满混沌玄海的墨色,滋润着他身边的每一寸土壤。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大荒之中,横空现出了绵延百里的绿洲。
他惊喜。
惊的,是造物的奇伟:阴阳晦明,春夏秋冬,百年之幻化,少顷即成。
喜的,是苍烨之族的一切性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神般的水之原力,对五行之一的绝对掌控。
他亲吻着潮湿的沙,感激上苍带给他的眷顾。
背后,九黎一族的祠堂缓缓倒下。
残垣上,铸刻着两个大字——
楼兰。
回忆到这里,便告一段落。
星星数着数着,他心生疲倦。
打了一个哈欠,符禺裹了鲛绡,枕在湖底的珊瑚丛间,睡着了。
(十)
翌日,绿洲来了一只奇异的生物。
呆立在城门前的走兽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赤色的四足踏在沙土上,将周遭的地面染得一片殷红。
绿洲的人们看见这稀奇的光景,纷纷奔来围观。有人上前去,试探性地拽了拽它颈上雪白的鬃毛。龇牙咧嘴的青面獠牙猛地回首,吓得那人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躲进了人群后,便又不屑地甩了甩蓬松的白绒,闭上眼,不动了。
站在城楼上,少年死死地盯着城门前的怪物,暗暗咬牙。
他识得,这看似懒散的猛兽,正是传闻里出没于中州四处,神出鬼没的大凶——朱厌。
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大漠孤烟,万里无云。然而,他仿佛看到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十一)
这一日,祝融变得很奇怪。
圣旨一下,百官奔走。所有人都在为这新的旨令而忙忙碌碌。尤以朱厌司的那七名将官为甚。帝王亲征,这可是疏忽不得的大事。七人打点完毕,却始终不见他们的顶头上司前来。心生疑虑的他们前赴后继地赶赴枭炎侯的府邸,却前赴后继地,碰了一鼻子灰。
百顷大院,竟被封得死死的。巨大的结界张开其上,拒绝着所有的来者。
百官从未见过枭炎侯足不出户的时候,纷纷猜疑起来。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妒忌祝融的高位,进了个谗言,说是这枭炎侯虽然战功煊赫,却是个断袖,和那楼兰国的妖艳国主,勾了一腿。这次回来,便是要从内部去瓦解帝国,助那曾和他巫山云雨的野蛮夷狄,夺了这天下。那府邸的结界,正是乱世的妖法。
这一说,朝廷内外,乱了套。祸起萧墙,这还了得。忠直的,为国家的未来,唏嘘不已。
奸佞的,暗自窃喜,推翻了枭炎侯,那大权,稍使手段,便唾手可得。一时间紫殿之间,门庭若市,往来于商丘堂的官员们,把殿阶踩得稀烂。
听了大眼瞪小眼的大臣们一番“义正辞严”的进谏后。颛顼点头,又摇头。“扑哧”一声,笑了。他摆了摆手“没这回事,诸爱卿请回吧。”
上了封绝的大院里,炎火障天。昔日欣欣向荣的府邸,如今被烧得荡然无存。
遣散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他一个人在这里,将一切都焚尽。然而,即使如此,仍然不能平息他心头的怒火。
地上,撕得粉碎的天蚕绫锦伴着热浪翩翩起舞,御火的绢帛上,字迹清晰可辨。
那是远征楼兰的诏书,命朱厌司率军,取符禺首级。
(十二)
望着渐渐远去的人潮,符禺长出一口气。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火蔓延,无论哪方得胜,受苦的,终将是平民布衣。
他不忍,历时七日七夜,于百里之外,凭借水之原力,另辟百里新洲。
人们虽然不忍背井离乡,然而,无情的战争却迫使他们迁徙他地。
“陛下。楼兰全境已撤离,请您也……”身后的侍卫上前。
“孤留下。”他说。
“陛下!”侍卫一颤。“帝国蛮横,军力远非我国可敌。国主三思啊——”
“吾意已决”他斩钉截铁。“本王与那祝融间,有一些私人恩怨要解决。”
人潮从巨龙变作长蛇,又从长蛇变作蚯蚓,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留给他的,是荒城一片,万里飞沙。
他留在这里,一人,抵千军。
(十三)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黑云压城城欲摧,不周山下,颛顼朱厌,大军压境。
骑在马上,祝融讶异于眼前所见。三桑高耸,剑指长空。擎天巨木的化石在千里大漠荒烟弥漫中,如烛阴之躯,巍峨耸立。
绿洲不见了。敌人也并未如预想般率军决死。沙场上,空无一人。逃了么?
不,还有一人,祝融心底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符禺。
他想要上前,却又踌躇不已。
耳边想起了那曾经忘怀的低语。“只愿永不相见。”那一夜,符禺如是说。
因为,再见之时,便是刀剑相加之日。
少年的脸上再无往日的轻松,满布风霜的仪容上,竟泛着一丝冷酷。幽蓝的光华自周身倾泻而出,落在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汪洋。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沙海里,漫起了真正的狂澜。帝国军被张着血盆大口的巨浪吞噬,全员覆没。
祝融半悬在空中。远远望着那换了一副模样的符,他的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浓浓的杀意。
颛顼在不远处的山丘上,遥望着这一切。强者的决战,是他梦寐以求的盛筵。胯下的马,龙音,嘶鸣着,似乎也在欣赏水火的争逐。
天地间,一半火焰,一半海水。
“符禺……我……”
“……拔你的剑。”符禺的脸上冷若寒霜。“可曾记得?再见之时,便是生死相搏之日。”
他无言。手却纯熟地拔出了利器,仿佛本能一般。剑无实体,光之原力本便是至尊的杀戮之器。火光照在二人脸上,一片血煞。符禺双手一翻,沧海中,腾起两片寒光,玄冰之器附了水之原力,却将阳炎的血煞,又加了一份阴冷无情。
“等——”祝融刚要发话,自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猛然前冲,宛若离弦之箭,毫不犹豫。不自然的自我矛盾,却又无比自然。
隔岸相望的二人,再次相见时,却是金鸣交加。
“轰”水火相交,四方惊颤,不周山发出呜咽声,碎石溅落。
“你一直,便很想杀我,不是么——”三百回合后,符禺被震退一步,甩了甩身上的雨水。
“怎么会——”他否定,然而却又猛地前刺,直至符禺的咽喉。
“承认吧——”格下这剑,符禺在雨中高喊。
不是啊,不是啊,不是啊,不是啊。他一次又一次地否认
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明明厌恶这厮杀,自身却又对其充满渴望。
“啊————”他按住握剑的手,光剑发出一声悲鸣,剧烈地颤抖。
矛盾,矛盾,矛盾,矛盾。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来啊——为什么压抑着自己——为什么不杀过来——来啊————”符禺怒吼。双剑轮舞,猛然挥过,他不得不举剑格挡。
不行啊——不想,不想对你刀剑相向啊。
“来啊——”少年的怒吼已经变成了沙哑的嘶叫,光轮宛若雨点一般倾泻在祝融身上,汇成一副巨幕将他重重包围。
“来啊——”三剑自背后刺来。他躲开。剑风划过铠甲,留下三道深深的划痕。
“来啊————”一剑自上而下劈下,他格下这一击。却被猛烈的力道冲入海水里,狼狈不堪。
“来啊——————”双剑划着圈左右夹击,剑风略过他面颊,留下两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痛。
“来啊————————”挟着残影的剑光,又在祝融的臂膀上留下了五道新的伤痕。
“来啊!!!!!!!!!”高高在上,看着遍体鳞伤的祝融,符禺疯狂地咆哮着。惊雷乍现,将世界染得雪亮。大海爆发出百丈高的巨浪,一道道水墙冲天而起,狂吼着,喧嚣着,回应着雷神的啼鸣。
“啊——————”倾力一争,他先发制人,却看到,少年伤感地看着他,将兵器掷入大海,张开胸膛,内怀大开。祝融收剑,却来不及了。
刺——
一剑穿心。剑上的流焰烧焦创口两侧的肌肤,滋滋作响。
“为什么……”死死盯着面前被自己洞穿的符禺,祝融咬牙。
“哥……”少年嘴角流下一丝殷红。创口处,玉色的清光缓缓流淌而出,顺着剑刃,缓缓倾注到祝融的体内。
“什——”他震惊。思考脱线,大脑一片空白。
他试图找回自我,然而世界却不给他机会。头顶传来迸裂的轰鸣,如雨的坠岩倾泻而下,狂怒的山石携着古木的残躯,纷涌降临。
“走——”少年倾尽全力,将他推开。
祝融坠入大海之中。下坠时,他看到,那孤独的身影,被万千土石埋没,再无踪迹。
他还看到,百丈高的水幕,向着颛顼所处的土丘,猛地拍下。
然后,大海,恢复了它的宁静。一切归于无声。
天柱倾塌,日月无光。废墟在汪洋里,砌起一座岩丘。
“啊————————”祝融跪在地上,翻滚不已。头痛欲裂,逆流的回忆迅速充满他的脑海。符禺,符禺,符禺,符禺,少年,少年,少年,少年,他竭力回想着那个名字。
共工。
冰夷与凤凰,双生子的祝福自出生之时,便烙印在身上,伴随一生。他记得凤凰,却忘了冰夷。
忘了绿洲之中的滴水之恩,那时他沐浴晨曦,眉目如画。
忘了楼兰三月的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同生共死。
忘了镜花水月间的琴鸣水起,流水高山。
忘了星宫万千中,他曾经有一个伙伴,在他被经纶压抑得喘不上气时,带着他四处玩耍。
忘了天庭间,他,还有一个弟弟,名为共工。
忘了,他全忘了。
他,为他,献出自我。
他,却亲手,葬了他。
祝融发疯似地翻刨着碎岩。嶙峋的怪石凸起的尖角划得他双手鲜血淋淋,伤口深可见骨,却仍然不能阻拦他拼命的寻找。
终于,他找到了他。一只手自岩缝间探出,满布淤青,僵硬,冰凉。
握住那自岩缝探出的手掌,祝融泣不成声。
(十四)
挤在沙土之间,他无言。自己时日无多。再挣扎,也不过白费力气。
一生在眼前白驹过隙般驶过,回放着一幕幕的过往,他无悔。
楼兰无恙,百姓安好。上苍,到最后,不过是收回了它的眷顾而已。即使粉骨碎身,他又有什么怨言呢?
心头却依旧有些不安。天崩地裂,乾坤凌乱。祝融的安危,他不知道。
至死,他的心中,却仍然顾念着他。
这时,那已经脱节的手臂另一端,似乎传来了温热的感觉。那人的体温,透过残垣断壁,随水而来。
他平安,太好了。
最后望向不远处那唯一的光亮,他恋恋一瞥。光点之外,他仿佛看到了,天真无邪时,两个小神,在瑶池上下,东躲西藏,笑语连连。
被握住的手,似是使了些力,紧紧握住了那人,十指相扣。
最后挤出一丝微笑,他灰蓝色的眼眸终于脱去了依恋,安然闭上。
那一日,他却是,死得安详。
(十五)
不周断。
九木绝。
苍烨隐。
帝王崩。
洪水滔天,百丈高的狂潮排山倒海而下,颛顼和他的九龙玉华驹,一人一马,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征服者的铁蹄,终于止步在大荒之中。
暮秋,祝融来到榣山。
皇鸾凤,已随世界的动荡而迁徙而去。此地,空余满地落叶,秋风瑟瑟,牵起飘飞的枯黄,扰动清寒的池水,满目萧然。
没有了凤鸣,没有了松涛,没有了落水,没有了流花。
只有空山飒飒,冷雨戚戚,落木萧萧。
他盘膝坐在水畔,轻抚瑶琴。变徵音夹杂着凄怆,回荡在空谷之间,勾勒出抚琴之人满心的疮痍。瑞脑的香气随炉烟蒸腾四散开来。缭绕的炊烟里,却再没了那宛在水中央的少年。
天际,一双金瞳灵凤哀鸣三声,高飞,远走,再不归反。
那年冬日后,榣山上的凤桐,再没了生机,一片死灰。
那年冬日后,七弦喑哑,乐圣之子祝融,至死,再无乐声。
(十六)
擎苍阁,白发苍苍的上神正在翻阅着古卷,目不转睛地钻研着其中的奥妙。古言晦涩难通,应龙一族的失落文字,放眼乾威,怕是只有他一人可以心领神会。
双胞降生后不过半载,他便专心投入自己的书乐之道中,其致志程度,令人咋舌。诸神不明他为何如此执着,每每问起,他却只是微微一笑,不作回答。神明无语,渐渐地,便少了那么些许的好奇心。他们只是感到,那个万年前的乐圣,又回来了。
大风起,他皱眉,书页被风吹乱了。这次的古籍至关重要,却在关键时刻被扰乱。刚刚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令他微微有些恼火。
抬起头,他对上一对金色的瞳。
“长琴,你回来了。”认出正在幻化人形的凤,他收起态度。“如何?”
“……”太子长琴垂下眼,无言以对。
“……无妨。”拍了拍长琴的肩,他步上天台。残阳似血,三清如烟。擎天九木最后一支坍塌的余波,仍在乾威境的底层结界上,摇摆震颤。
“终是到了这一天呵……”
长琴来到他身边。“祝融说他无颜来见您,请求允许他留在下界。”
“……既然这是他的决定,就随他去吧……” 耆童闭上眼,任风吹拂在脸上。“共工会回来的。”
太子长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眩晕之余,却无意间,看到了凌乱的书页中,那泛黄残篇上古旧的图绘。他愕然,哑然,便释然。
走上天台,他站在耆童身侧。脸上少了沉重,多了一丝轻松。
“嗯,一定会回来的。”他说。
“嗯,一定。”乐圣重复着。
“桃源的星莲开了,主上可以择日带夫人去散心,想必夫人会开心的。”长琴道。
“嗯,好。打点行装,我们这就出发。” 耆童微笑着说。
人影远去,擎苍阁的千年书库恢复了往昔的沉寂。三尺案几,濡湿的墨毫还未蒸干,在落日余温的笼罩下,散发出淡淡的墨香。西风又起,红丝砚旁,几张凌乱的书页,随风,微微摆动。
苍穹之上,巨大如幻世般的城市,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会回来的。”老者如是说。
(尾声)
六千年后,南岳衡山。
重重的夯土在四起的挖掘声中四散开来。一座无名古墓重见天日。
火折子燃起,土夫子们看着眼前景象,呆若木鸡。
金碧辉煌的内殿之中,巍然立着一座金字塔,十米见方的墨玉棺椁,正端坐在那高台的顶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的图腾盘旋在穹顶之上,在微弱的火光中栩栩如生。传说中向来高高在上的九龙子,如今他们的塑像,却半跪在台下,千年之间,永恒守卫着墓主人。墓穴的规模,比上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竟是荣华了千百万倍。
然而崇敬归崇敬,轮到正事的时候,却没有人有一丝的迟疑。盗墓之人向来在刀口浪尖上度日。一个菜鸟,在这行过个几十年,便是曾经沧海的老油条了。
于是,起棺之时,迷烟四起,却无人显露出一丝恐慌。所有人安然倒下,归入冥冥。
只有一人除外。他,还活着。
仰望着高台上的四方古玉,年轻人在半途,久久伫立。淡蓝色的衬衫沾染了些许尘土,褪色,却不失风度。文弱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浓浓的书生气息。然而袒露的左胸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却与他那书生气质的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久之后,他开始前行。缓步,拾级而上,年轻人每前行一步,苍碧色的棺壁便通灵一般,清光乍现,流水般萦绕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而在这流觞曲水般飘渺的光之川里,他胸前的伤痕,便也随之,渐渐隐去。
终于,他来到台前。剔透的古玉棺中,没有稀世的珍宝,也没有腐朽的尸骸。一把凤桐七弦,安然沉睡在几案上,一尘不染的琴弦上散发出些许清辉,波动着溢出丝弦,便浸入棺壁,四散而出。一枚古玉嵌在琴头上,他晓得,那是古玉蓝田,忆念所载,尽可书写其中。
取出这桐木古琴,他坐下,轻轻拂过。
琴鸣,五千年来,浮华十三世的宫调,竟是一如反常的幽婉。心念成灰,每一个音符,都沾染上无尽的沧桑与悲叹。
胸前的疤痕,消失了。
“哥,我回来了。”倚着玉棺,他闭目。
琴不语,意悠然。天籁绕梁,安睡琴头的蓝田古玉上,一缕青烟,随韵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