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海外平丘,夜。
放眼望去,四面尽是一片汪洋。被月光染成亮银色的潮水拍击在崖石上,碎成千百琼瑶,发出雷鸣般的轰鸣声。滚滚浪涛自南向北奔腾,自百川而来,向尾闾而去,永无止息。如果常人有幸观摩到此等光景,怕是要匍匐于地,叹为观止。百年前河伯禺强聊发少年狂,顺流而下,来到这里,便是被大洋浩淼所折服,从此安心修道,做了个北海之滨的无名无名隐士。后世有得道之人因此著《秋水》一篇,传为佳话。
然而在老者眼中,这一切不过尔尔。看过了北海几千几万次的潮起潮落的他,今次来此,眼前所见不过沧海一粟。
老者名若,北海海神。四万年前参透红尘,得道飞升。
人说若欲大彻大悟,心如止水,必先灭七情,封六欲。禺强向若请教这个问题,若歪头想了一会,笑呵呵地回答,胡说八道。
于是禺强明白,原来得道之人比较收敛,不常发散。
月隐,星辰现。若站在剑雕的刃锋上,遥望天际。
玉带之间,参宿属空,湛青色的双星在辰海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淡雅的星辉带着一丝高雅,却又染上了一份哀怜,回环之中,相依为命。
凝视着这幽隐之星,若沉思片刻,缓缓吟出一段古老的招魂曲: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夜风肃飒,萧萧而起。
一段尘封已久的古老回忆,随风吟梵唱,缓缓展开。
(一)
三百年前。
她漫步北荒。
成都载天,日月所出,巨人所居。圣地之中,夸父一族荣耀的过去仍然随孤鸿残影回荡在残阳平沙之中。
坐在高耸的巨像肩头,她兴致盎然地欣赏着面前的巨大建筑群落。夸父在中州遗留下诸多传说。魃在乾威境的时候,质之座盘古偶尔来访,她就缠着他讲述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盘古也不拒绝,滔滔不绝地道出一段又一段太古奇谭,诸如夸父的始祖“泰坦”如何统一四荒,江胤河谷中上人和夸父的角逐如何壮阔。魃那时年幼,不明这些英雄传奇,只是瞪大了眼睛一一地听着。盘古讲到“桀”终结夸父时代的时候总是摇头叹气,她便也一起唏嘘不已。
芳华如梦,往事如烟,她不禁有些怅然。从乾威境坠入中州之时,正巧赶上天门井维修,一千年不得开启,她只好留在了这里。苍烨所近,轻者大旱,重者焦土。三皇顾及娲人疾苦,拒绝收容她。更可气的是黄帝居然闭门不见,送了个闭门羹给她。倒是北海神若慷慨大方地将她安置在了无句山,供她清修。
神游着神游着,魃的思路被视线里远处的一片谷地勾了回来。
西北部的雷夏泽似乎多了些什么,原本低洼的湿地仿佛又沉降了一层。
魃怔了怔,飘然前往。
背后,光影流离,夕阳笼罩的巨像,面容淡漠。
好大的坑谷。看着面前百米见方的洼地,魃想。
谷地轮廓清晰,蜿蜒过雷夏泽干涸十几年的戈壁,又划了个弧,转身返回。极目望入谷渊,黑暗之中,魃似乎看到些许微火。
童心大起,她纵身跃下。
下来之后却大失所望。微火不过是一丛散发着荧光的花草。魃在乾威境时,九重天顶的紫阳苑里,这种花卉俯拾即是,朝生夕死,名为熏华。
绕卉三匝,魃转身正要离去。
一阵轰鸣从头顶呼啸而下,稀松的谷壁在吼声中七零八落地掉下许多零碎。
起风了?
七百年来,旱魃所至,风归云隐,雨师遁逃,万古不夜,谁人不知。然而这亘古不变的定律却在这浅渊里,破了。
雷?预感刚刚闪过脑海,一道紫电裂空而下,正中靶心。一阵酥麻之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似乎睡了好久,魃坐起,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原来还在谷中。身侧的熏华汲取了雷电之气,开得正盛。仿佛祖日般明亮的花枝招展着将整个谷地染得雪亮,竟比魃自身的光华艳上了许多。
昏迷了大半天,身体倒是也无恙,魃也没把这事当回事,趁着还没人看到神女落难的窘相,拍拍屁股,回去了。
(二)
近日,不远处的无肠国,一名叫相柳的祭司做出了夸父仍存的预言,在大荒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各国使者四处奔走相告,多有恐慌。就连九重天那几千年不见的西王母,似乎也有些暗暗不安,不时遣些神使下界视察。闹来闹去,最后的结果,据传是那位倒霉的祭司被处以极刑,附上“绞之诅”,流放到九土的荒山去了。
虽然官方上来说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坊间传言却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传言却未必是谣言,这几百几千条的市井闲话里,倒还真有一条被说中了——
路人甲:吃了么?
路人乙:嗯。
路人甲:听说了么?
路人乙:嗯?
路人甲:听对门汤家大婶说,雷夏泽出现了巨人的足印,足足有百米长!嘿,你猜猜,那足印有什么奇效?
路人乙:什么?
路人甲:说了你也不信。据说女子踩到足印中————会怀孕的哦~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这雷夏泽顿时成了诸多不孕不育者的圣地,无数女子慕名而来,西荒的女子国甚至倾国前来朝拜。一时间雷夏泽成了旅游胜地,火了。
只可惜魃此时恰好在不句山闭关,没听说这一门盛事,等到她出关的时候,率先而来的女子国国主斋戒三日,以最高礼节祭祖,却无功而返,这给前来的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于是舆论的天平骤然逆转,专家前来分析,知情人士出面辟谣。最初传出此言的汤家大婶也换了个脸,矢口否认。于是人烟渐喑,雷泽又恢复往日清净。大荒一片和谐。
只是——
没人想得到,这对千万人都无效的谣传,到了魃这里,还真就,灵验了。
(三)
十个月后,魃诞下一名女娃,取名为献。
献出生时,五采鸟绕梁,一片祥和。然而她却未有苍烨族的圣辉,魃着急了半天,拖着仍然虚弱的身子,找到若去询问。若检查之后,得出个结论,让魃几个月之内都摸不着头脑:
苍烨,没错。
献小时候爱粘着人,魃到哪里便到哪里,魃做什么便做什么。魃缝补衣服,献便拿着稻草在席子上学着比划;魃上山采药,献便也装模作样地捡些杂草放在药匣里;后来魃要出远门,将献托给禺强看管,结果一个筋斗刚翻出几千里,便被虎头土脸的禺强追上,背后还挂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献,抓着两把头发,灿烂地笑着向她招手。
在那以后,魃再也没出远门。
献稍大一些,就开始闯祸了。这不闯不要紧,一闯就是个大祸。
十八岁时,献把一目国的国库搬了个空,又把库存全部堆在了柔利国。结果蒙在鼓里的两国闹矛盾闹了好多年,险些爆发战争。魃知道了这事,把献关了两年小黑屋。
几个月后,献成功“越狱”,又跑了出去,闲极无聊的她漫游到了个“无名荒丘”,看到面前有尊奇怪的雕像,便上去踢了两脚。
献不知道,她所处的不是什么无名荒丘,而是一个叫九丘的地方。那位被诅咒的相柳便是被流放到了这里。而她踢的那尊雕像,正是相柳本尊。
醒来的相柳怒气冲冲,正要发作,却看到了魃,神女面前,只好笑眯眯地把献拱手交出。事后相柳咬牙切齿地把九丘囫囵吞下以泄愤。从此九丘,改名九土,平了。
这次以后,献终于安分下来。
献八十岁时,魃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寻常。
那日魃和献正在腾云驾雾欣赏万千好景,却迎面撞上了西王母派来下凡的三青羽神官。这一撞,直接把二人撞下万里长空,一头便栽了下去。
不偏不倚,下面是深目国的国都,以魃之力,落入国都,免不了又是一片焦土。
热爱生命的她一番折腾,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航向,二人箭一般射向深目,气贯长虹。
五百米,一百米。哦,金星四射。
魃昏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却并非预想中的炎热地狱,层楼檐宇,一切依然,除了二人坠落时击垮的城楼外,一切无恙。
魃注意到,身边的献,身上隐隐散出淡淡的冷光。她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衡之座讲述的一段往事:苍烨族曾经所居的离虚境有双子世界,名坎阿境。离虚境生一物,坎阿境必生其负面。两面共处则衡,相离则颠,是为两仪相生。
原来如此。魃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一起云游四方了。
带着欣喜,她又昏了过去。
大旱仍然持续着,然而却不再是酷热难耐了。
就这样,过了二百年。
(四)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衡之座司命立下的太古法则永远无法打破。
一百年前,混沌侵袭。沉浸于“根源”万年之久的魔族“九黎”被魔尊驱逐出芸落孤穹,逃亡到了中州。
魔族本无邪,然而混沌之族天生拥有吸星之力。混沌所至,寸草不生。一切物质都将归于其中。沾染者或堕入混沌,归入魔心;或魂飞魄散,永堕轮回。
那一日,魃永远不能忘记。
赤水之滨,日上三竿。献和禺强在河里游水,共具北海之力的二人年少轻狂,功力高深,直教水花飞溅,鸡犬不宁。
几个时辰后,献上岸休憩,却发现对岸,躺着一具人型物体。
虽然魃告诫过献,严禁踏入南岸,好奇心却最终战胜了克制力。
地上的男子衣衫褴褛,眉间烙印着一枚奇异的图腾,图腾似乎带有一丝特别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拭。献俯身,不顾身后狂奔过来的禺强近乎发狂的叫喊。
刚刚触碰到男子,她便感到异样,然而,一切都晚了。
男子的身躯猛然坍缩下去,一股黑雾喷涌而出,献的眼前,一片血光。她惊恐地看着黑雾从四处侵入自己的躯体,却无能为力。
渐渐的,身体失去控制,似乎再也不属于她。
她倒下,世界一片赤黑。
听到献危急的消息的时候,魃正在寻竹林采药。赶来告知她的禺强话音未落,不见了魃的身影,却看到百顷竹林骤然化为一片浓烟滚滚的烧火棍。
不句山,竹楼的门砰的一声,被击成齑粉。魃闪身入内。
献奄奄一息地躺在卧榻上,青衣附上一层血光,原本似雪般洁白的肌肤筋脉毕现,活似妖灵。眉间,黑气上下游走,已然几近堕入魔道。
慌乱之中,魃记起,乾威南陆的九尾狐有秘术名为梦狐残神,可以施法对象的魂魄逆转回过去的某一状态,被施术者只要魂魄尚存一丝,即可成功。然而因人道危机,被素、玄二帝列为禁法,非万不得已,不得施展。
机会虽然万分之一,却也聊胜于无。魃拉过还在喘着粗气的禺强,施术潜入献的魂魄。
幽冥千里,不见天日。梦狐残神之中,魃看到的不是熟悉的青衣,却是浑身玄色的男子,男子长着一张英俊却又冷酷的脸。眉间的凌厉烙印,令她浑身冰冷。
天崩地陷,结界瓦解。魃瘫坐在地。
禺强问她那是谁。
魃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在地上画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蚩尤”
若闻讯赶到,看到床上的献,摇了摇头,放下一枚鲲鳞,走出竹楼。
“节哀”临走前,他说。
岳山,生长了千百年的寻竹林毁于一旦,生机不再。北荒沸腾。
这次坊间再无传言。四荒之内,有力为之者,仅旱魃一人。
各国国主多方查考,方才知道。赤水旁那窈窕淑女竟是魃的女儿。前日献因故身亡,魃一时失控,将寻竹尽数毁去。顿时北荒一片唏嘘之声,似乎寻竹三国的几万条性命,竟不如一名神女之后。
却无人前来慰问。人们在乎的,不是献的生死,也不是三国的存亡。人们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
天又热了起来。
七日后。
守灵的最后一日,魃木然地走入墓穴中。
禺强在洞外守候,七日之内,天女未落一滴泪,安静得令人心生恐惧。他试图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自身的歉疚让他一直跟随着魃前来守灵,七日未绝。
墓穴里,忽然传出凄厉的哀号声。禺强一惊,奔入。
魃趴在灵位前,放声大哭。石台上,鲲鳞凝成的结界碎成亿万片,残存的空腔里,了无一人。
献,不见了。
(五)
九黎的势力渐渐吞噬中州的版图,蔓延着,蔓延着,终于爬到了不该爬到的地方——三皇的地盘。
轩辕、伏羲、神农三家早已对九黎的扩张不满至极。然而由实体构成的圣族,虽然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对混沌之力却是无可奈何。战争刚开始,便一路败退,一直溃败到了涿鹿野。蚩尤身边还收罗了一群羽族、圣族的败类,混沌化后更是让联军哭天抢地,鬼哭狼嚎。
万年高龄的黄帝焦头烂额地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间,他记起几百年前,似乎有个叫魃的苍烨族神女来寻求庇护,伏羲、神农、女娲三位顾虑娲人生存,不得不拒绝。最后魃来求助于他,却被他找了个借口,赶走了。
虽然极其不情愿,但战局危急,黄帝不得不扔下老脸,派遣使者去邀请魃前来援救。
第一次前去的羽族神使被烧成了秃毛,背上刻了两个大字——没门。
第二次去的神使被魃扇到了九土喂了那绞化的相柳,再也没回来。
第三次,受任的神使说什么都不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最后黄帝不耐其叨扰,把他拖出去,打晕,扔到了北荒。
未曾想,两日之后,神使回来了,魃带回来的。
话说那日女魃从天而降,把神使仍入大帐之中后,看都没看皇帝一眼,转身便奔涿鹿而去。
神使倒是因此立了大功,成了黄帝身边的重臣。
黄帝事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巫祝悄悄地和黄帝说出了其中奥妙:“听说那从北荒回来的蚩尤,换了个女儿身,和魃那名叫献的女儿,长得分毫不差。”
(六)
炙热燃烧在涿鹿的原野上,大地龟裂,川泽干涸。几日前还风光无限的风伯雨师,转眼间被烧成了飞灰,随着焚天烈焰的滚滚热浪,被抛入太虚之中。九黎族几万大军顷刻之间,尘归尘,土归土。
联军不耐这猛然袭来的炎热,纷纷退避至山谷之外。空荡的谷地里,只剩下莫测的两个剪影。
一个剪影笼罩在黑雾之中,周身的迷障层层包裹着它的主人,万千阴灵附于一体,令人胆寒。
另一个剪影却犹如祖日奔腾,炫目的强光千里之外都清晰可见。世间多了一颗太阳。
沉默,没有什么可说的,二者之间,从来不存在心理的交集。对蚩尤来说,魃不过是征途上另一个交战的对手。对魃来说,蚩尤不过是她弑女之仇的对象。
黑影暗吼一声,开始激突,光与暗的厮杀,开始了。
震惊天地的较量,让人瞠目结舌。墨色狂舞,所到之处,万物归虚;光环烂漫,山泽江海,尽成灰烟。隐约中,人们感到,无论哪方获胜,神州的末日,都将降临世间。
然而终于,光芒隐退,黑雾也烟消云散。在神州土崩瓦解之前,阴与阳的冲击告一段落,在一次乾坤颠倒的两仪冲撞之后,一切归于无声。
空荡的原野里,鸦雀无声。人们屏着呼吸,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然后,欢呼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战争,结束了。他们赢了。
残留的炎火仍然舔舐着枯木,方才决战的余威还未消散干净。魃靠在树下,抱着遍体鳞伤的青衣女子,久久无言。
“终于……结束了呢……”怀中的女子说话了。黑气自眉间开始消散,瞳中的血色也渐渐瓦解。蚩尤,死去了。
熟悉的气息透过铜腥传来,魃深吸一口,一百年,她依然如故。
“傻孩子……别说话……我们这就走”抚摸着女子凌乱的黑发,魃微笑。
“娘……我们…...这是去哪……”
“家。”一千年,还乡之时已然来到,穹庐的阵列正在排开。
“回家?”
泪水划过魃的面颊。散尽万年的修为,终于将盘踞灵魂的蚩尤彻底瓦解,梦狐残神之法得以施行。献,回来了。
“嗯,回家”她柔声说。
(七)
北海尾闾。
望着涿鹿原上辉光的隐却,若沉思许久,身后的禺强也沉思许久。
七星归位,一道缝隙横贯穹宇东西,苍天张开了它的眼。
天门井开了。
(尾声)
不句山东,齐州山脊,隐居的老者被一阵悸动从梦中惊醒。
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老者无法记起这呼唤,过于遥远的记忆,早已被彻底尘封于冥冥。
踱出木屋,祖月慵懒地倚靠在枯枝上,悲悯的目光凝落于龟裂的土地。惨淡的冷光冲击大地,四溅开来,无声无息。
忽然,祖月的足迹似乎被遮蔽住了。
老人抬头。隐耀的流辉之下,天际飘过一条素锦。不,是两条。不,是三条,四条。越聚越多的素锦凝成巨幕,将天穹遮蔽。山色入空冥,一片漆黑。
清凉的液体滴落在脸上,错觉一般。
老者掐了掐自己,不,不是梦。
记忆潮水般涌来,他记起了。
耳畔轻语,是风的呼唤;面上微凉,是水的爱抚。
大荒的雨季,在一千零一年大旱之后,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