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华奕奕雨雪天,
墓眠人逝梦尘缘。
宫阙清冷月华散,
忘川千年彼岸仙。
(一)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暗红色的雪花。
不,雪本是白的。殷红如血的,是那一望无际的花海。山峦在地平线上汇聚,一条细线缓缓展开,蜿蜒,蔓延,到了眼前,却是一条血河,带着诡异的凄美,汩汩,潺潺。
断桥,桥头,一袭红裙,游于花海,提着一壶浓汤,她,在这里。
“曼珠花又开放了呵.......”俯瞰这地狱的一抹嫣红,她想。
桥上人来人往,人影散乱,不,“人”们没有影子。
这里是冥都,忘川之上,奈何桥旁。
公元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依黄泉之历,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百二十一万年。
她将满载遗忘的浓汤给过路的旅客斟满,给疲惫不堪的灵魂注入新鲜的活力,送其踏上新的旅程。或有人执念极深,便驻留下来,沐浴于忘川之中,伴着心中挥之不去的思忆,度过一千年。
她为什么在这里,过来的“人”不知道,过去的“人”也不了解,“人”们只清楚,她亘古地守在这里,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是责任?
还是执着地守候?
人来人往,她淡然看过。
(二)
冷气逼人。
砭骨凛寒,穷冬烈风。墙上都结了三尺的冰霜。
不,宫墙本来就是冰霜凝成的。地面散发着月白色的光华,将恒冬的霰雪映照的更加洁白妩媚。
梦幻般的宫阙,梦幻般的城池。————蟾宫
高台之上,有人吹着箫,身着单衣,无视玄冥的侵袭。箫声凄厉,正应了当年和苏子同游时,子瞻的称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一曲愁思,道尽心中无限事。然而,却有多少人能读懂呢?
曲终,他空立。痛苦早已无处可寻,泪水凝固,连那泪痕,也被风雪研磨干净。六千年了,往事如烟,却纷纷呈现,挥之不去。
掏出怀中已经褪色的麻布,他一声轻叹。麻布上,歪斜的两个字。————“等我”
(三)
那时,他不过是三危山下,一个不起眼的村落中的,一个无名的猎户。
家中并无老小,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贤妻,与他形影相吊。妻子体弱,他便放她在家休养,自己上山出猎。技艺精湛的他对这山间的猛兽了如指掌,每日都满载而归。不时他还到附近的村落里用猎物去换些日用品,买些稀奇古怪的杂货回来。
生活就这么红火地过着。
苍天并非永远随人所愿。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三苗氏被禹王朝驱逐,千里逃亡到了三危山附近,作恶多端。当地百姓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平民布衣,手无寸铁,如何同武装到牙齿的蛮族武士较量?
那一年,玄冥在天劫中受了重伤,无力重返乾威,无奈之下,选了座清净之地开始闭关。说来也巧,冬神所选,正是这三危山。于是一场大雪随之而至,三月不绝。
大雪封山。家里告罄的粮食催促着他。终于,那一日,他外出打猎,留下妻子在茅屋里。
那日,风雪交加。
妻子睡的正熟,他撕下一片麻,留下一份便签,便推门而去。
山雪袭人,寸步难行。他却在这杀人的天气里,凭着猎人的直觉和精湛的技艺,奇迹般地猎到了一头熊。割下熊掌,他自半山返回。
不远处似乎传来浓烟,他认出,那是赤水之滨。寻竹林的烟尘百年之内从未散去,习以为常的他并未在意,只是感到,烟的方位有些许偏移。他举目四眺,却发现,山下的丛林中,一条长蛇,正蜿蜒而进。所经的路途,正稳稳跨过他的茅屋。
他心悸,狂奔。
然而终是晚了一步。闻说三苗嗜血,然而他没有想到,厄运竟凭空而降。茅草纷飞,在炎炎之中四处翻滚,远去的蛮族的大军,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的家。妻子倒在灶台旁,胸前的刀疤,惨不忍睹。
一段麻布从她手中滑落,“等我”——他留给她最后的话语。
他嘶号,他怒吼,他痛哭,他癫狂。
烈火在眼底,默默燃烧着。
(四)
埋葬了早已冰冷的亲人,他,孤身一人。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坐在坟前,他无言,想了许久。
正月的凛冽埋葬旧岁的伤痕。
二月的飞雪送走前月的风寒。
四十日后,从坟前醒来,一个念想幡然而出。他立誓实现这世间绝对的正义,让天下之人不再挣扎在水深火热中。
“保重”短促的告别。决绝。拿起弓箭,他毅然离去。在风雪中化作迷雾的一个斑点,消失。
命运的轨迹从此被改写。
雪,继续下着。
(话外)
时年四月,屠尽了四周百姓的三苗氏族凯旋而归,在堆积了数米高的尸山旁架起了篝火,狂欢整整三日三夜。觥筹交错,头盖骨制成的酒杯里盛满了婴儿的血液。在他们看来,这是上乘的佳酿。胡笳的呕哑声里,没有人感到一丝焦虑和不安。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征服,已是既定之事。
他们错了。
五月,东躲西藏的幸存者们终于鼓起了勇气,拿起武器,试图用武力夺回他们的家园。然而,战战兢兢的他们赶赴至此时,看到的,却是尸山旁侧,遍地的三苗亡骸,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尸体无一例外,尽皆一箭封喉。
这个屠戮了三危山麓四十余村落的蛮荒氏族,试图以暴力统治赤水一方,却在一夜之间,灭族了。
(五)
最后一丝联系断线,她飘飘然。
又忽然跌下,坠入深渊。下坠戛然而止,世界归于无声。
却也并非无声,有清响,在四面八方徘徊。她睁开眼。空洞的冥光充斥着地底世界。荒野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浪花萤火般绽放。
萤火中,映出一张苍老的脸孔。
她迷茫着,来到桥旁。老妪殷勤地走上前。“喝下这碗汤,忘记你的过往,一路保重”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如是说。
她接过,举觞欲饮,却猛然想起了和他的约定,将杯盏掷在地上。“不行,我和他还有约定,遗忘,我办不到”
“等待是痛苦的,或许到了末了他变了心意也不一定,姑娘倒不如将这一世忘记,无所牵挂”
“不,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我一定要等”
“那便入了这忘川,一千年不复出焉,让时间来考验你的执着。不过,姑娘你可知,当你在冥河水中苦苦守望,而你心中那人却一次次跨国这奈何桥离你而去之时,那种痛苦将会是何等的刻骨铭心?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水声在四处跃动。
“嗯。”毫不犹豫。
老妪黯然。“痴儿啊.................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执着地等着某个人的到来,但我的他,早已化为荒魂,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只留下我在这里接受着轮回的审判,在这桥头,陷入无尽的循环”
“宁用此躯,换汝之灵。我的执着由我承担”
“……”
阴风骤起,老人脱下黑衣,交予她。“孩子,若如此,那便让你看看世事的无常吧”化为青烟,她淡去。
她穿上黑衣,长袍染上她胸前的鲜血,也变成血色。破败的衣衫,化作血蚕丝,广袖流仙,血濡还魂。
阴霾消去,黑幕化为红潭。片刻前寸草不生的荒野上,红色的花朵急速绽放,转瞬丛生,漫上大地的每一分土地。她甚爱之,取名为“曼珠沙华”。
伤口愈合,鲜血凝固,结痂脱落,留下完美无瑕的肌肤。
拿起地上的瓦罐。工作开始了。
(六)
转眼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他的誓言,却依然没有实现。
剑啸神州,走遍九州万顷,海外大荒。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帮助了无数的人。却依然不能履行那绝对的正义。
阅尽诗书古籍,何为绝对的正义,却是圣人也无法解答的难题。有散人云:“一切都是相对的。”他无力反驳,却也,不愿放弃。
“或许,绝对的正义,只有通过奇迹,才能实现吧……”他想。
他黯然,却又因此有了新的目标————修炼。太古先神的传说令无数世人神往。或许成为神明,便可以将奇迹施行于天下。带着这天真如孩童的梦想,他开始了自我修行。
五百年成半仙。一千年成仙。三千年成神。从古至今,三界之内,六合之中,仅此一人。乾威鼎沸,圣族诸神纷纷前来,想一览其尊容。一时间门庭若市。
神明已成,他却绝望了。
原来天道亘古,纵使顶之圣座,也不得不遵从“天道”的摆布。两级相生,天地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而绝对的正义,自是天方夜谭。
成为月宫之主的那一天,他的落寞,化作寒霜,将这殿堂笼罩,从此,时间凝滞,清冷成为蟾宫玉阙永恒的主题。
伤神间,往日随风而来。
“等我”那时,他这样写着。
一句平淡的话语,却成为了他永恒的诅咒。天上一日,人间千年,鬼界万年。而神的寿数,却是八百高龄的彭祖也无法比拟的。
怕是到了他归寂之时,她连灰都找不到了吧。
自戕?天规威严,不得违抗。
于是带着这诅咒,他守着雕刻着无望的轮盘,又是三千年。
(七)
他作神将,镇守蟾宫。
她为孟婆,洗刷红尘。
从此永无相见期。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后的,那一夜。
(八)
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天庭之上。
时间逆转,山海前元被羽族打入时空罅隙的“桀”破境而出。肆虐了大荒百年之久的妖灵将自己压抑两个世代的愤怒与仇恨倾泻于天庭瑶池之间,战火连绵,杀伐不断。
历史重新归于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永夜。
这一夜,另一轮鲜红的月盘冉冉升起。
血月对苍月。
交战之前,他透过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妖艳迷雾,看到了对手的面容。他心头一紧。瘦削的面庞,颧骨上深深的刻痕,冷漠的神色,眉间的一点朱红。竟和他在镜中所见,分毫不差。
对手也透过层层的霜冻,端详着他。嗤笑一声,睥睨而视。
战。
阵前,他有若荼蘼,清幽的月华与霜白的单衣融为一体。玉髓凝成的弓弦随寒风波动。白发乱舞,拂过箭杆,发出呜咽与悲鸣。
另一个他,自血池破茧而出,化为迷彩斑斓的地狱蝶,飞舞在破碎的穹庐上。红玉翻飞,千丝万缕,沾染了血茧之丝的箭矢妖气四溢。
两人便这么对峙着,一个傲视群雄,睥睨苍生。一个挽弓落月,箭指长天。
“噌——”两支箭一齐迸发,呼啸着射向自己的猎物。对冲。灵气震荡,天崩地陷。宫墙发出了一声深沉的悲鸣后,同时倾塌陷落。双神的第一箭,在空中猛然相击,化为齑粉。
万箭齐发的角逐就此开始。两道残影在重楼之间游走,每一次交汇,便是一阵石破天惊的交鸣,和照耀苍穹的闪耀。明月楼、寒武亭、华清池、镜花宫在频闪间一一凋谢。吴质林,枯萎了不知多久的桂树被连根拔起,抛入混沌之中。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碰撞,耸立了千年的亭台楼榭,纷纷变为一堆瓦砾。千载镜月,重归荒芜。
一箭、两箭、三箭……他早已忘却自己已射出了多少根箭矢。对冲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在双月之间,却没有一支箭能尝到鲜血的滋味。对方仿佛能参透人心,同时对焦,同时搭弓、同时放箭。纯粹的体力较量,令他渐渐感到些许不支。
终于,他一箭射中对手的肩头,却也被伤于臂膀。他靠在废墟的残垣边,稍作休整。被弓弦割伤的手指血流如注。
“真是狼狈呢。”同样疲惫的喘息从墙的另一面传来。“与其这样耗费体力,倒不如一次定胜负。怎样?”
“好。”他这样说着,心头,一个念想,悄然飘过。
整顿衣衫起敛容,他张弓搭箭,月神之战再度展开。曾经倾尽天地的神弓被引至断点,他将全部力量倾注其中。羽化,隐秘的刻印纷纷爬上左膀右臂,脚下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千年之内,这一切,他从未使用的十二秘法,终于在此时,全部盛放。
释放压抑许久的势能,神箭破空而出。携带着劲风的锋芒尖啸着直刺天际的剪影。
然而,这一箭,偏了。
月白的亮彩擦过银红的暗影,飞入千万重墨色之中,不见踪迹。
他输了。
流光,划过长空,坠落在花蕊之上。
正中靶心,钉在墙上的他,看着胸口仍然摇摆不住的箭翎,长出一口气。
世界褪色前,他仰头,看到天际那镜中倒影,嘴角微微扬起,渐渐消失在硝烟弥漫下。
“成功了呢。”完全淡出前,那身影如是说。
荼蘼凋谢,他眼前一片黑。
(八)
沉降,沉降,沉降,沉降
漂浮,漂浮,漂浮,漂浮
红色的旷野映入眼帘。
长河蜿蜒到天边,赤霄映衬着天空中破碎的苍月之轮。
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桥头
目光碰撞。
记忆重叠。
情感滔滔倾斜。
忘川里熄灭了火一般的执念,融化了冰一般的绝望。
(尾声)
江水依旧缓缓流淌,倒映着桥上的鬼影。
花儿绽放又凋谢,凋谢又绽放。人来人往,饮一口忘川之水,踏上新的一轮人生。
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是,桥头没有了那一抹红裙。
血月被歼灭,乾威的秩序再度树立。时间的琴弦被拨回正态,破碎的玉盘被重新塑造,清冷依旧,却没了凄厉。重新调回的圣女嫦娥,在玉兔的伴随下,让原本沉寂的冷阙,生出了些许的温馨。嫦娥思慕前任的月宫之主,却终不得垂青。此次重返月宫,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她心头蒙上些许遗憾。
大雪弥天,少了昔日满目的绝望与萧索,多了一丝细腻的寂寞与惆怅。
这一日嫦娥引了半觞琼浆,喝得有些醉了。醒来后的她,独自一人漫步上琼瑶殿的九重天塔,拂去衣上雪花,抚着玉栏,危楼远眺。
华清池畔,桂花盛放。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