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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入夏

  • 作者: 麦田风
  • 发表于: 2015-05-09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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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琪微第一次轻装出行,随着暮春时节的风,一切正好,但她不是去旅行,而是参加初中同学的婚礼。

 

七个小时的车程,当火车从黑夜驶向天明的时候,她将在另一个地方落脚。火车里人不多,零散坐在几处,推车买东西的人也停止了“串巷”吆喝,此时的火车逐渐走向睡眠,在睡梦中机械式地行走。李琪微有一个怪癖,无论多困多累,在车厢里她总是睡不着,也不习惯闭上眼睛,越是热闹,她越是享受孤独,所有人都沉睡时,她却清醒异常。正如此刻,车厢陷入暗黑,车轮摩擦过铁轨的声音嗒嗒作响,但是世界是宁静的,现实是遥远的,在一个人享受宁静的时刻,总是将现实推得很远,而将记忆拉得很近。她享受这种潜意识选择。

 

说起次婚礼,李琪微并没有受到直接邀请,在闺蜜张雪然口中听到喜讯后,李琪微首先想到的不是新郎官张彻,而是张彻最好的兄弟宋天行,她的内心隐隐有一种念头,很熟悉,像是潜藏了很久,她很想问宋天行会不会去,但是,在电话里语言总是抵达不了心意。

 

“你表弟结婚我一定会来的,我和他初中也算玩得不错吧,而且我和你也该好好聚聚了,自大学后还没见过面呢。”

 

“是啊,所以快来吧,真怀念我们的‘三人行’,还记得吗,那个时候宋天行想追你,多次试图加入我们,每次都被你——哎,时过境迁,不过可把我弟给害苦了,一边是我们,一边是兄弟,两处周旋该多受累啊,这次回来可别跟着起哄整蛊新郎啊……”

 

李琪微趴在书桌上,双手垫着脑袋,听着张雪然的唠叨,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去适合回忆,适合变成文字或图画,但从嘴巴里讲出来就变了味道,变成了庸俗的谈资和消遣。宋天行可是追了她近三年,多么严肃的事情却被轻描淡写而过,她念念不忘的事情在时光里的存在感微乎其微,这使她难以接受。

 

直到火车开动,她才慢慢平复心情,她不想浪费这样安静的时刻,当世界都停止了纷扰,她只想静静等待记忆的涌起。

 

她记起宋天行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水晶球,可笑的是她却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也不曾拥有。

 

那一天李琪微一如往常在教室外面吃完了早餐,走进教室,那个时候也许离上课只有三分钟,她打开课桌,入眼的是贴着纸条的包装盒,当她看清纸条上的内容,她的第一反应是埋头在课桌,然后翻翻找找终于拿出课本,最后顺带拿出盒子放在了膝盖上,她当时既没有心跳得很快也没有脸红到脖子根,她只觉得不顺气和略微的做贼心虚。上课铃声让她膝盖一震,在走廊上吹口哨的男同学陆续走进教室,她慌忙地将盒子放在旁边的书桌里,那是宋天行的座位,没错,那时他们是同桌,近水楼台。

 

深深浅浅的黑色物体呼啸而过,也许是房子,也许是山丘,李琪微分辨不清,但当火车进入隧道,她却能立即察觉,因为声音变了,在狭小的空间里火车发出的嗡嗡的声音更加低沉,离她更近,将她包裹得更紧。她喜欢这种感觉,像是自己正孕育在这声音创造的封闭的时空里。李琪微双手撑在桌子上托举着脑袋看着窗外,她以这种姿态度过了高中三年,大学三年,这种姿态有两种象征:脑袋放空什么也没想,或者神游物外想得太多。此刻的李琪微属于后者。

 

还能在回到那个时候吗?将那一刻变成封闭的时空,李琪微会怎么做?她一定会开口说几句话,总之要用语言来化解尴尬,大学对她的改变之一,就是让她张学会了说话。所以她痛恨当时自己的“无为”,埋头在课本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眼角瞥到对方打开书桌,却又因为不敢继续看而四十五度侧身,留给对方张着的耳朵,其实在放大镜下那耳朵应该伸得老长,希冀着能够听到几句话。事实上,两人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宋天行一直趴在课桌上,李琪微则一直侧着身涂涂画画。那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正在讲错综复杂的几何关系,俩人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开始了少男少女的懵懂与纠结。

 

现在的自己回想过去的自己,会陷入想不通的困境,李琪微也不解,怎么会有那样的自己,当然,那时的她只是做了大部分女孩都会做的事情,要求班主任换座位,理由是离黑板太近反而难以集中视线,希望个人先调到第三排或第四排。直到半个月后班级排座,她才如愿以偿。为此她忍受了半个月的如坐针毡,在长达十五天的不同寻常的沉默日子里,李琪微尽量保持占上风,彻底忽视宋天行,以自身最大的自然来衬托宋天行的不自在。在这期间,据说宋天行在教室摔碎了水晶球,在寝室也发泄了情绪,最后,他试图以最自然的方式向李琪微搭话,但被冷漠回应不了了之,毕竟,他始终占了下风,这就是他的初中单恋时光。

 

李琪微与宋天行的冷战格局从换座位后正式形成,这种无形的对峙既是李琪微制造但也令她烦恼。自宋天行摔碎了水晶球,本来是两个人的秘事立即充溢了整个教室,李琪微自发性的个人冷战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特别关系,这种关系很微妙,它叫做暧昧。李琪微不喜欢额外的关系,这让她的生活也变得拖泥带水。

 

现在的李琪微过着越来越缓慢的生活,她常常呆坐几个小时,力图放空脑袋,其实却头脑不清,她设法理出一条线,一条连接过去接通未来的线,却总是在不同的时空纠结不清。她行驶在黑暗的车厢里,像是要逃离世界进入另一个神秘的空间,不可掌控的力量让她惶恐,黑暗又让她敞开心扉,就是这么巧,她在惶恐之中承认自己的心,彼时轻视的心,此时思念的心。

 

宋天行是一意孤行又意志坚定的人,他的爱恋就像匀速直行的列车,而李琪微从一开始就只侧身看着窗外的风景,如果宋天行能够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李琪微肯定会在前俯后仰后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宋天行推开门走出去不再转身,那么李琪微肯定会因为他的背影而触动,进而念念不忘。也许他们的关系会得到改变,无论怎样的变化都比失去彼此的语言强百倍。李琪微有时也会怀疑过去,他们竟真的失去彼此的语言近三年吗?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也不曾有过?她实在想不起来,也许语言本身就很虚浮,所以行为就像实实在在的亲密接触,无须记忆的召唤,无畏环境的改变,那种感觉会细细麻麻地爬上肌肤。回忆过去实际上是对痛苦的鞭笞,对遗憾的弥补,过去的点滴在记忆里赤裸展现,又在记忆里再创造。因为知道已无法改变,所以更加肆意,使血淋淋的现实更加残酷,让平常的笑容更加甜蜜。所以在李琪微的记忆里,曾经的淡漠拒绝是利刃般的伤害,初次的交流现在想来就是人生对于爱情最初的甜蜜体验。他们成为同桌的那一刻,他们交换了名字,带着陌生气息的名字印入彼此心里。

 

“我叫宋天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天行。”

 

“我叫李琪微,你知道吧,有一个将军叫李奇微,写法不一样,。我写给你看。”

 

他们挨的很近,抬眼就能看到心里去的距离。李琪微将写好的字递给宋天行,宋天行接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递给李琪微,他们互相传递着纸条,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迅速发展为亲密接触的笔友。他们爱上了这种方式,在行为上点缀艺术。

 

纸条是涂鸦的艺术,水晶球是浪漫的艺术,而三年的喜欢,是痴情的艺术,在李琪微的回忆里,回忆也是唯美的艺术。她渴求时间机器不要向前走,退却才是艺术。

 

但火车直行,天色微亮,记忆拉不回时光。

 

搭上出租车,车急速行驶,一路畅通无阻,这是一个好兆头,李琪微按捺下急切紧张的心,偏偏窗外的风景总是一闪而过,匆匆瞥她一眼又急速前进,仿佛嘲弄又无视她,扰乱了她刚刚安定下的神思。天亮之前明明就很期待,太阳出来又开始害怕,当万物都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的人,自以为是地奔赴一场旧时光里的约会,这样的稀奇事定会让它们戏谑“难得,难得”。李琪微坐卧难安,拨下张雪然的电话,半晌也无人接听。车辆渐渐多了起来,排着长龙去迎接清晨的新娘,也许里边儿坐着熟识的人,但时间不会在交错的那一刻停止让你确认。

 

“李琪微——”

 

李琪微踏上桥,刚好能看见张彻的家,就听见张雪然的声音,接着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李琪微站在桥中央,张来了双臂。

 

“有你的,居然自己就找着这儿来了。”拥抱过后,张雪然嬉笑着捶着李琪微的肩。

 

“初二的时候来过呀,记忆支撑着我来的。”

 

“得,说话别这么文艺范儿,你看到张彻和宋天行了吗,他们去接新娘,才走没多久。”

 

“有看见婚车,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两人说着话走进屋,张雪然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李琪微只好自己招呼自己。没有要寒暄的朋友,这让她格外放松,随之而来的是一夜未眠的疲惫。她走进新房,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又被挂在床头的结婚照吸引,看了一眼复又闭上眼睛,欣赏结婚照不是她的兴趣所在,天下的结婚照都一样,都是一样的微笑,和背后的故事无关。

 

“噢,真在这里睡觉呢!”

 

李琪微看到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走进来,腼腆地笑了笑,对方看起来很随性,反倒让她有些拘束。女孩径直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李琪微侧身看着她,眼前的一张脸是经过化妆修饰的脸,非常精致,她无法说出如何精致,她从未化过妆,也从未如此近距离观看一个化妆的人,毫无瑕疵,甚至连毛孔都被隐去,整张脸都是一笔一划构成的,像规规矩矩的方块字。李琪微向后仰去,拉开一点距离后视觉放松不少。

 

“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女孩皱着眉摸了摸脸。

 

“啊,对不起,没什么。”李琪微惊觉自己不礼貌的行为,连忙转移话题,“你是张彻家的亲戚吗?”

 

“不是,我是跟男朋友来的,我知道你是谁。”女孩紧盯着她。

 

“啊?”

 

“雪然要我来陪你,免得你无聊”

 

“你认识我?”

 

“是啊,经常听他们提起你,初中的那些事儿,我都听腻啦。”

 

“是吗,都说什么了?”李琪微直起上身,像猫竖起毛发。

 

“尽是一些让我吃醋的话,说什么天行追了你近三年啦,还有你们‘三人行’的趣事啊,真是让我羡慕又嫉妒。”

 

“是嘛!”李琪微靠在沙发上,感觉心里有一只蚂蚁爬过,又一只蚂蚁爬过,源源不断的蚂蚁爬过,痒,痒得想流泪一场。

 

“嗯,是啊,我自己也忍不住好奇,总要求天行给我讲你们过去的事。”

 

李琪微捂住嘴,拼命压抑脱口而出的想法。在睡醒的临界点,假装只要闭上眼睛,梦就不会醒,没有什么是空空荡荡,生活实实在在并且永远不会太糟糕,不要太拼命,就不会太伤心。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摊开双手,手掌上冒着从体内冲积而出的热气,转眼消失无形。

 

还是问出来了,问一个了然于心的答案,毫无意义的对话太多,一问一答之间并没有放太多真心。李琪微恍惚中没有听见女孩的回答,也许当时房间变成了无限沉默的空间,抹杀了声音,抹掉了记忆,真实存在过的事情没人能够证明。

 

“宋雯,快出来。”

 

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宋雯来开门走了出去,李琪微紧随其后,楼梯的栏杆上挂满了气球,膨胀着浪漫喜庆的气息。

 

“怎么啦?”听到“砰的一声,宋雯转过身。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

 

“没事儿,来吧!”宋雯笑着伸出手。

 

那个时候肯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宋天行的表情,当他看到宋雯和李琪微牵手走下楼梯,来到客厅,她们自然地松开手,李琪微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宋雯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他身体一震,一个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一个身影依偎在他胸前,时光好像在倒流,又好像在前进,独他一人变成空心的木头人。

 

李琪微属于慢热型的人,她不容易接受新事物,不容易交到新朋友,室友曾调侃她适合坐禅入定达到渐悟,李琪微发自内心赞同,她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而现在,她对自己又多了一份认识,她的心比她的拳头要小得多弱得多,哪怕一点点预料之外的事都会变成泰山压顶的打击压碎她的心,变成惶恐的一滩水,不知流向何处。她做好飞蛾扑火的准备,迎接一次热烈而放纵的记忆轮回,不料在她接近的前一刻一阵风吹灭了灯火,而她未能未雨绸缪,不幸地只在狭小的空间里准备了一盏灯。其实那盏灯已经为她燃了很久,只是没有为她油尽灯枯。

 

直到日落黄昏,客人才陆续离开,此起彼伏的蛙声代替了人声,李琪微打开书房的窗户,终于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清凉的风和着蛙声划过玻璃窗,萦绕在她的耳畔,像呼啸而过的列车,轰隆隆,裹挟着春风驶入夏天,她喜欢这种春天里夏天的感觉,不由得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然后关上窗,拎起包走了出去。

 

“书呆子,你可算出来了,今天一天待里边儿闷坏了吧!”张雪然跑到李琪微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今天可把我累坏了,幸好有雯雯帮我,不过,好像没怎么招待你哎。”

 

“我在书房挺好的,你知道我喜欢看书嘛,有书我就什么都忘了。”李琪微紧紧抱着张雪然的脖子,视线里,宋天行和宋雯正在玩纸牌,靠得那么近,抬头就能看到心里去的距离。

 

“对了雪然,我差不多要走了。”

 

“什么?”张雪然和张彻的声音同时传来,李琪微看到宋天行和宋雯同时抬起了头。

 

“我已经定好了晚上十一点的车票,再说,学校里真的还有很多事,我好不容易才请到假的。”李琪微紧抓着背包的带子,然后走进厨房向张彻的父母道别。

 

她走过场院,走过石桥,回头看到那一家人站在门口,她的内心有些动摇,几个小时前,当她拿起手机,改签了车票,她没有丝毫动摇。此刻的动摇又算什么呢?难道还能够回到从前?过去的他们不复存在了,现在他们都要忙着自己的事情。生活就是逐渐淡忘的过程。

 

“上来,我载你去车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桥头。

 

“不用这么麻烦的。”

 

李琪微还是坐上车,身边是曾经的朋友,偶尔联系的人,已婚男士,她拼命地想合适的话题,脑子里却像夜一样漆黑。

 

“下一个说不定就是天行了,不读书了就得早点结婚,父母催得紧。”张彻瞥了一眼李琪微,又继续说到,“有时想想,真的觉得天行很可怜,不过现在好了,人总会找到他的另一半。”

 

“啊?”

 

“反正结婚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找个合适的人。”

 

“是啊,还没说恭喜呢,新娘子很漂亮,宋雯也很漂亮。”

 

“所以说,我和天行都有艳福啊。”

 

车里回荡着两人的笑声,艳福,也是幸福的一种吧。

 

 

李琪微目送着张彻的车远去,转身走进候车室,还要等待整整两个小时,此时的等待最难捱,因为她很想念那幽静的车厢,她需要在里面整理思想和情绪。她翻开书包,拿出一本陈旧的书,书角相叠着卷起,封面用胶水粘合着,那是初中毕业时她送给张雪然的,不知为何流落在了张彻空荡的书房里。当她走进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它,绿色的封面,画在封面的男孩子曾是她假想的恋爱对象。在她看这本书的时候,她十五岁,而书中的男主人公十六岁,那个时候她觉得书中的男孩很酷。现在她快到二十一了,而他依旧十六岁,所以她不能再把他假想成恋爱对象了,但她依然喜爱着他,他是麦田里的守望,他与世隔绝,他是世界的孤独者。李琪微真想见到他,然后告诉他:“我是那个唯一理解你的人。”但是李琪微见不到他,他并不存在,或者他只是李琪微心中的一颗种子,只会在心中发芽。

 

她带着那颗种子踏上回校的火车,车厢里乘客稀少,同来的时候一样,她可以尽情利用这放松的空间,来满足无尽的遐想,她想起张彻离开前说的一句话,大部分男人,都会在婚姻外爱着另一个女人。不过,这好像与她无关。

 

因为当她撑着脑袋想着这一天的事情,才发现这一天短暂得构不成一个故事,没有开始,没有发展,没有结局,甚至连人物也没有。所以与她无关。

 

车厢陷入一片黑暗,火车轰隆隆向前驶去,李琪微靠在沙发上,第一次在车厢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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