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都散布阴影,如玻璃鱼缸之燃烧。”我从来敬兰波而远之(但未必真的能远),想想看,一座大宅,酒红色的大窗帘像黑布幔般翻滚,风却止息,徐徐沉入堆积着地毯的地板,纤细之光,偶尔交叉于高吊灯之下,对面漆色仰卧着一个男孩,他呼吸着,你无法接近,他呼吸着你的无法接近,同时,你陡然意识到这梦中梦亦有深浅之别。
兰波的出走,是对旁的人的讽刺,但旁的人不及,远不及兰波,故而讽刺的效力就乏了。他的讽刺的与众不同在于恐惧的成分更驳杂,在这young poet精巧繁缛、喋喋不休的流水迷宫中,他躲避着自己相对僵化了的人形躯体。——任何形状的躯体对于灵魂全成悖论,因而低贱为不可舍弃的累赘。
那个在亚丁湾流徙的俗不可再耐的兰波或许才是复归原位,卡回了世俗唱片沟槽里的兰波,韶华、童贞蜕变作瘦削的军火贩子,粗脸膛的莽汉,从此词曲均告喑哑。不过,回顾他短暂的一生,情感枯竭速度之迅猛着实令人震惊,乃至反观己身,质疑着每位读者,零散读者(像极了铃兰的紫色雾气)的忍耐度,抗压度之苟且,之非兰波。他不用“爱”(那书里的爱根本与爱无关),不用“我们”“你们”,不写“夕阳”“黎明”“情人”“酒”的诗作,是缺了躯干的翅膀在翱翔,是无肺而歌。岂不迷昂,岂不迷昂!我们读、看兰波,就是在苦心孤诣地寻觅那燃烧着的玻璃鱼缸的阴影,在何处?
兰波给人以中国古老诗经“率彼旷野”的小沧小桑之感,我对其褒贬仅在于(我仅敢说):他抵达了神话的低度,低度的神话。我写这诗,《白夜》,一来与兰波无涉;二来,写着写着,改着改着,倏忽念及兰波,立刻乱了手脚,连忙抽身而退,抚平了,叹息:还是唯有散文才能获致宁静。
有人讲他,小诗人,比喻为“贴地横飞的伊卡洛斯”,我想了想,觉得欠佳,兰波的太阳是不发光的——不屑于发光而独自熠耀惨烈的高温球体。他之坠落,实因翅膀太广大,大多矫饰,太严密的翮羽(密不透风),只能急躁像长腿鹳鸟,迍邅如仪。
2.
“我曾梦想,”曾经地梦想,以至于在“梦”的足够遥远的感觉上,更推以一种挫败的哀伤:能回忆,却不能做到。兰波就如博尔赫斯简短的评价:不是空想家,是在寻求着过去失去的经验。他的梦横长地消逝了,最终形成翻飞的黑字,被诅的字,兰波的忧伤,忧愁与伤痛,他人殊难理解,更添上他已老去,一个衰老的兰波已逝的梦,拗口地像不断缩小的空间,如此色彩斑斓的私人世界,徐徐然地褪为皱缩的树叶,明明可以也应当实现而最终未能实现的夙愿:如此真切而诚悫,以至于足以赌上了一生,赌上了这注定去实现夙愿明明可以又不得善终的一生。焦躁、独特之苟且偷生,很伟大的蜉蝣在巴比伦,亚述,神圣罗马的故土上,寻觅昨日家园。很沧桑了、很缩小化缺水的真理了——兰波是最后一位认为东方代表真理的诗人。
(哦,明蓝不见底的深渊!)
3.
“已是深秋。”《地狱一季》的自述者(就如题解所言)时值青春已步入自己的深秋,就有这么一族的人,他们的黑发其实是白发,他们说远行就徒步而去的矫健步履,不论如履平地,还是如履风尘,都带事先的失败,无望的行动,某种永远指向他的目标的反方向的力,这伴生之力,没有一定绝对的方位,不是心境,不是外界,是在以自身为转移时的另一自身突然发难阻碍一种跃起,向着跃起的波谷踏去。《地狱一季》实是简约的,高卢风格的离骚经,妙就妙在它并未透出“离”字,而过早过快地舍离,总归茫然不自信。兰波的深秋,不意味着收获,却代表着唯一的持续荒凉、持续走低的季节。
4.
“肉体的瘴气”,我捕捉到此词,认为是兰波的诗生活中极力敌对的。这男孩兼大师的人物是太年轻的魔鬼,启口就要宣讲了,乃至要讲出一切,就好像他已获知留下的时间很短似的。他描写之物是什么?他在何方,何角度目击了被目击之物?因为《灵光录》的语境里,只能凭行为的力矩来定义后果的深浅。
男人也应爱这个男孩,这内在隐伏着姑妄称之为“精神荷尔蒙”的现象,既然永恒流变将千万情愫抛入不定形,情与感的冥契就不可否认,在诸篇什末尾——地平线以降的那平滑之河——多了“再也不愿”“只有”“一个亲爱的虚像”“没入”“匆匆远去”“深渊”“那理应必在的”“醒来”“简单”等气度消沉的结语。瓦莱里说,兰波的诗建立于效果上,也在效果之中分化溃散,但瓦氏似乎故意无视了这样做的心理:兰波似乎绝望,同时歆享着虚构之实景被一挥的弹指湮灭,庶几乎在其看来,“死”反而成了对“生”深刻的佐证,典型19世纪,恰似烟火绚烂的瞬间与烟花的实体的关系。依据诗人惯常的加深一度的习俗,他又说,连湮灭自身也湮灭了。
死也死了,空虚也已虚无了。——最后莅临的无容貌的客人啊。
毕竟没什么人真“自信”(自我相信、自我确证),诗人的权力亦不足以支撑架构任何十架的一半,所以成不了殉道者,但苦是苦给人世看的,自始至终,一以贯之地怜悯众生,以至忘了自身也是众生之一。遒劲、英俊,再没有“恨”和“爱”,是那“恨”那“爱”归结于都是他的私人语汇、末日语汇,万难与他者沟通。“他者”,滤去心理分析学的概念,也够复杂了,无意义之词,孤单的复数的词,随时转换,就像每一个人像蛇般举着的脸。作为他者的兰波,一生可谓不羁,然而,抖擞又殆尽的行文笔墨有时显出不合时宜的羞涩,像新郎。
(让•雅克•拉康纵论《劳儿之劫》,称赞杜拉斯“描述了生之磨难的真历史”,创造了“个人灵魂的神话”,说她在“以无可名状之物礼赞空虚生命之无语婚庆”的时候,为“无望之慈善”注入了生机。法兰西的表达!)
我最希望看到兰波的婚庆。
我的《四季长信》的第四段献给兰波:
当我们四野苍茫时绕着树走
你的黑衣缀满无花果
那远方涣散的城堡,钟磬与晚客都已敲响!
说穿了,兰波,人类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再也没有了。